“停。”
王崇义收势,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那气息竟凝而不散,在清晨的光柱中形成一道淡淡的白色气箭,倏忽而逝。
学员们同时收势,屏息静立,教室中落针可闻。
他缓缓转过身来。
四十八岁的年纪,面容清癯,肤色是常经山风日晒的浅褐色。
额头宽广明亮,眉毛疏淡,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深邃,目光沉静如古井寒潭,看似温和,却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人心深处。
鼻梁挺直如刀削,嘴角微微向下抿着,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巨变后沉淀下来的淡然,以及一丝深藏不露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孤峭。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布满厚茧的手,此刻自然垂在身侧,却给人一种仿佛随时可化铁为泥、亦可拈花微笑的奇异矛盾感。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口,在林崇礼和林怀安身上略一停留,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那目光并无逼人的锐利,却让林怀安没来由地心中一凛,仿佛被一道温和却无所遁形的光轻轻拂过,内外皆明,心思无所隐藏。
就连一向见多识广的林崇礼,也在那目光下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今日早课到此。各自散去,自行揣摩方才所授‘ 三体式 ’之要领,重心、呼吸、意念,三者合一,方为入门。”
王崇义对学员们说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抚慰与威严并存的韵律。
“是!谢先生教导!”
少女们齐声应道,声音清脆。
随即恭敬地鞠躬行礼,然后井然有序地列队向门口走来。
经过林怀安叔侄身边时,不少少女好奇地投来一瞥,但无人交头接耳,纪律严明可见一斑。
林怀敏和沈秀宁也混在队列中,悄悄对林怀安眨了眨眼,跟着大家离开了。
待所有学员走尽,王崇义才缓步踱出教室。
他步履沉稳健稳,落地无声,仿佛踩着某种独特的韵律。
林崇礼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抱拳,躬身行礼,姿态恭谨而不失商人特有的圆融:“王主任,晨安。
冒昧打扰。在下林崇礼,海淀镇‘瑞昌祥’布号掌柜,这是舍侄林怀安,在城里温泉中学读书。
前日托中法大学刘教授递过话,想来拜会,看看暑期国术班的事。”
王崇义拱手还了一礼,动作简洁古朴,目光落在林怀安身上,平静地打量了片刻。
那目光有如实质,仿佛在掂量他的筋骨、审视他的气血、乃至探究他眼神深处的意志。
林怀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坦然迎上对方的目光。
片刻,王崇义才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的男中音,语气平淡无波:
“林掌柜客气。刘教授的信,我看了。”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林怀安脸上,“就是这位小友,想学形意?”
“正是晚辈。”
林怀安上前一步,依着昨日二叔的嘱咐和路上心中反复演练,双手抱拳,左掌右拳,肘部微曲,拳掌与胸相距二十至三十厘米,做了一个标准的“文武拳”礼,同时躬身三十度,动作流畅自然,毫无滞涩。
这得益于他“郝楠仁”记忆中对传统礼仪的考据癖好,以及昨日反复对着镜子练习的结果。
“学生林怀安,久闻先生大名,心向往之。今有幸得见,望先生不吝赐教。”
他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礼数周到,态度恭谨,眼神清澈,身形挺拔。
王崇义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那光芒极快,却仿佛洞悉了许多。
他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进来说话吧。” 说罢,转身引着二人,向国术教室旁那间小小的静室走去。
林怀安暗暗舒了口气,与二叔交换了一个眼神,整肃衣冠,跟着王崇义,踏入了那间即将可能改变他这个夏天、乃至更长远未来的斗室。
静室的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上。
门外,是西山夏日明朗的晨光与少女们远去隐约的嬉笑声;门内,则是一片沉静,以及那位传奇武者身上散发出的、无言却浩瀚如山岳的气息。
静室陈设极为简朴。
一桌,两椅,一榻,一剑架(上横一柄无鞘的青铜剑,古朴斑驳),墙上挂着一幅字,是于右任先生的草书“武道禅心”,笔走龙蛇,气象峥嵘。
另有一扇小窗,正对着窗外一丛修竹,清风徐来,竹影婆娑。
王崇义自在一张椅子上坐了,示意林崇礼也坐。
林怀安则垂手肃立一旁。
“林小友,”
王崇义开门见山,目光平静地看着林怀安,“刘教授信中说,你学业优异,心性沉稳,欲习武强身,兼以防身。
这自然是好事。
然我教拳,有三不教。
心术不正者,不教;性情浮躁者,不教;吃不得苦、半途而废者,不教。
你可明白?”
“学生明白。”
林怀安肃然答道,“学生虽愚钝,但向学之心甚诚。
强身防身固所愿也,然学生以为,拳法一道,亦是修身养性、磨练意志之法门。
近日读史,知我华夏百年积弱,非独器不如人,亦在精神萎靡、体魄孱弱。
学生不敢妄言救国,惟愿从 淬炼自身 始,求一 自强不息 之道。”
这番话,半是真心,半是斟酌。
既表明志向,又不显得空泛激昂,更将“防身”(应对沙皮狗)的私心,包裹在了“自强”的大义之下。
王崇义静默片刻,手指在光滑的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从淬炼自身始,求自强不息之道……”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那沉静如水的目光,似乎微微漾动了一下。
“你今年多大?在何处就读?”
他问。
“虚岁十七,在中法中学(注:与温泉女中同属中法大学附属中学)读高二,秋季升高三。”
“学业可曾耽搁?”
“不敢。
暑期自有温习计划,每日可抽出 辰时(早7-9点)与申时(下午3-5点) 前来受教,绝不耽误课业。”
林怀安早已想好。
王崇义不置可否,转向林崇礼:
“林掌柜,令侄之言,你怎么看?”
林崇礼忙道:
“王主任,怀安这孩子,自幼失恃,性子是 孤拐了些,但心地纯正,肯下苦功。
前些时日在学校,因仗义执言,得罪了地痞,险遭报复。
我兄长与家严商议,觉乱世防身,亦是必须。
再者,少年人淬炼筋骨,涵养精神,总是好的。
至于束脩敬仪,但凭主任吩咐,绝无二话。”
“仗义执言,得罪地痞……”
王崇义轻轻咀嚼着这几个字,目光再次落到林怀安身上,这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
“伸手我看看。”
他突然道。
林怀安微微一怔,随即坦然伸出双手。
手掌白皙,指节修长,是典型的书生手,但指尖与虎口处,有薄薄的茧子,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
王崇义并未触碰他的手,只是目光如炬,仔细看了片刻,尤其是手指的形态、关节的轮廓、掌心的纹路。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林怀安面前。
“站着别动,放松。”
他说道,声音依旧平和。
林怀安依言放松站立。
王崇义伸出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胛骨、手臂、乃至小腿胫骨。
力道不重,但位置极准,仿佛在检查一件器物的材质。
最后,他一掌轻轻按在林怀安的丹田(小腹)位置。
“呼吸。”
他命令。
林怀安下意识地深呼吸。
王崇义凝神感知了片刻,撤回手,退回座位。
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中似乎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审视,或者说,是评估。
“骨架匀称,是块 练内家拳的料子。
气息虽弱,但根基未损。”
他缓缓说道,像是在对林崇礼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 开蒙已晚,筋骨未舒,吃不得猛火急攻,需循序渐进,以桩功养气,以慢练求整。
二十日,不过 打个底子,摸个门径。”
林崇礼闻言,脸上露出喜色:
“王主任这是……允了?”
王崇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林怀安,目光变得格外深邃:
“林怀安,我且问你。
学拳为何? 莫说那些大道理,只说你本心。”
本心?
林怀安(郝楠仁)心神一凛。
昨夜祖父的话语,今晨二叔的讲述,沙皮狗的阴影,宋哲元的嘱托,国文的激扬,数学的缜密,史地的沉痛…… 无数画面念头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最终,凝聚成最简单,也最真实的答案。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迎上王崇义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一字一句道:
“为不受人欺。
为危急时,有能力护我想护之人。
为在这纷乱世道,多一分安身立命、心之所安的底气。”
静室之中,一时无声。
唯有窗外竹叶沙沙,清风过隙。
王崇义定定地看着他,看了许久。
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光芒一闪而过,是追忆?
是感慨?
是审视后的认可?
终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明早辰时正(7点),带上 拜师帖,束脩心意不拘, 诚心即可。
穿宽松衣裤,布鞋。
第一次,先站 三体式。”
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是!谢先生!”
林怀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深深一躬到地。
他知道,这简单几句话,便是准了。
林崇礼也是大喜过望,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红封(内装银元十枚,是寻常拜师礼的数倍),恭敬放在桌上: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权作茶资。”
王崇义瞥了一眼红封,并未推辞,只道:
“林掌柜客气。明日准时便可。”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叔侄二人再次行礼,退出了静室。
直到走出温泉女中那静谧的校门,重新坐上吱呀呀的骡车,林怀安才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方才面对王崇义时,那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尽数吐出。
骡车沿着来路,驶向海淀镇。
来时心怀忐忑,去时心潮难平。
那位清瘦、沉默、目光如水的王崇义先生,其人其艺,都如同这西山云雾,看似清淡,内里却不知蕴藏着多少惊涛骇浪、岁月峥嵘。
“成了!”
林崇礼挥了一鞭空响,脸上带着笑,“怀安,你最后那几句,答得好!
王先生是 见过大世面、经过大风浪 的人,那些虚头巴脑的大话,瞒不过他。
你这 ‘不受人欺、护想护之人、求心安底气’,实在,在理!
他听得进去!**”
林怀安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只是望着车外飞掠而过的、沐浴在盛夏阳光中的西山叠翠,心中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与期待。
拳法。
这将是一条与书本知识截然不同的道路。
是对身体的锤炼,是对意志的磨砺,或许,也是通往这个时代肌理深处另一条隐秘的路径。
他摸了摸怀中早已准备好的拜师帖,那上面有他昨夜斟酌再三写下的字句。
明日,他将正式踏上这条道路。
系统提示音,恰在此时于脑海深处响起:
【叮!支线任务“习武强身”(一)——拜师,已完成!】
【成功获得传奇人物“王崇义”的初步认可,获得入门资格。】
【开启“国术”技能树(初始)。当前技能:无。】
【获得特殊状态“名师关注”(被动):在王崇义指导下的训练,领悟效率小幅提升。】
【明日训练内容预告:基础桩功“三体式”。
请宿主做好身体与心理准备,此训练极度考验意志力与耐力。】
夕阳西下,将骡车与车上少年的影子,在黄土官道上拉得很长,很长。
这个暑假,才刚刚开始。
而一段截然不同的修行,已悄然在西山脚下的静谧校园里,为他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