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和闪闪踏进纳兰婆婆家的门槛,一股混合着旧书卷、檀香和淡淡防蛀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气息沉静而悠远,与胡同的市井烟火气截然不同。
屋内光线略显昏暗,陈设古朴,家具都是上了年头的深色木料,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黑白剧照,依稀是年轻时的纳兰婆婆,凤冠霞帔,眼波流转。
南舟和闪闪刚在客厅的旧沙发上落座,这房子估计得有四十平。还没来得及细看,门外就传来了高跟鞋的踢踏声。
一个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妈!家里来客人了吗?”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女人,穿着米白色开衫,妆容淡雅,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身段窈窈,行走间自带一种舞台感的韵律。
正是纳兰婆婆的女儿,艾兰。
“阿兰回来啦?”纳兰婆婆见到女儿,脸上笑容更盛,“这是住在咱们胡同里的闪闪,还有她朋友南舟。闪闪这孩子可爱听戏了,天天早上陪我去吊嗓子。南舟设计师本事可大了,我想请她来看看咱们这屋子,怎么归置归置我那堆老物件……”
艾兰的目光转向南舟和闪闪,那眼神里的温度降了下去,笼了一层薄冰。她没接母亲的话,而是直接看着闪闪,语气疏离:“你是住在隔壁的?我怎么没印象。”
闪闪连忙站起来,脸上堆起真诚的笑容:“艾兰姐,我就住甲伍号院,跟老袁他们一个院儿!我特别喜欢京剧,跟着婆婆学学……”
“你这个年纪,不去正经上班,天天陪着我妈学京剧?”艾兰打断她,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闪闪被噎了一下,脸颊微微泛红,急着辩解:“我……我之前在剧组跑龙套,现在……现在算是自由职业,帮南舟姐做点内容。南舟姐是真的很厉害的设计师,擅长做室内改装!咱们胡同孙阿姨家,原来二十几平住五口人,就是南舟姐给改造的,现在弄得可好了!”
艾兰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刀子一样刮过林闪闪年轻鲜活的脸,又瞥了一眼旁边气质沉静、但在此刻语境下显得格外“有目的性”的南舟。
“设计师?”艾兰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洞悉套路的冷笑,“我说妈,您是不是又被人忽悠了?现在这种打着免费设计、旧房改造旗号,专门盯着老年人下套的骗子还少吗?先给您画个大饼,哄得您晕头转向,最后钱砸进去,房子弄得一塌糊涂,人找都找不着!”
她的话又快又急,像连珠炮,丝毫不给旁人插嘴的余地。
林闪闪急了,连忙解释:“姐姐,您误会了!我们不是骗子!我们就是看婆婆喜欢戏服,空置着太可惜了,才想着帮帮做收纳……”
艾兰眼神里的讥诮更浓,“那更好了,知根知底是吧?先套近乎,再谈生意?我妈年纪大了,心思单纯,耳根子软,经不起你们这些小姑娘几句好话一哄。我告诉你们,这套不管用!”
她一把拉过纳兰婆婆的胳膊,语气强硬:“妈,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别什么人都信!现在外面多乱啊?她们说什么您就信什么?什么改造,什么收纳,不就是盯着您那点养老钱吗?”
纳兰婆婆被女儿一顿数落,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有些无措地看着女儿,又看看一脸焦急的闪闪和沉默的南舟,嘴唇嗫嚅着:“不是……阿兰,她们就是聊聊,没说要钱……”
“等说要钱就晚了!”艾兰斩钉截铁,转向南舟和林闪闪,伸出手指着院子大门方向,下了逐客令:“两位,请吧。我们家不需要什么设计改造,以后也别来打扰我母亲。否则,别怪我报警说有人骚扰老人!”
“艾兰姐,您真的误会了……”林闪闪还想争辩,眼圈都急红了。
南舟伸手轻轻拉住了闪闪。她看着艾兰那张写满不信任和戒备的脸,看着纳兰婆婆在女儿身后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无奈叹息的样子,心里明白,此刻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在一位坚信自己是在保护母亲的女儿面前,她们所有的善意和专业,都被预先贴上了“别有用心”的标签。
“闪闪,我们走吧。”南舟的声音很平静,对着艾兰微微颔首,“打扰了。”
她又看向纳兰婆婆,递去一个抱歉的眼神:“婆婆,您保重身体。”
说完,她拉着委屈得快哭出来的林闪闪,转身离开。
身后,隐约传来艾兰压低声音的埋怨:“妈,您以后长点心眼行不行?……”
走出纳兰家所在的院子范围,林闪闪终于忍不住,眼泪“啪嗒”掉了下来,用力跺了跺脚:“凭什么呀!我凭什么一点都不了解,就说我们是骗子?我们像骗子吗?”
南舟心里也堵得难受。她拍了拍闪闪的肩膀,递过去一张纸巾:“别难过了。她也是担心婆婆,现在社会上这种事情确实多,警惕点没错。”
“可是……可是我们明明不是啊!”闪闪抽噎着。
“我们知道不是,但别人没有义务相信。”南舟看着胡同尽头灰蓝色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来,信任是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
*
生意没谈成,南舟照旧去了易启航的公寓。
今天是第七天。他背后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痂,边缘微微发痒,是愈合的迹象。南舟动作熟练地帮他清理、上药,指尖能感受到他皮肤下紧实的肌理。
“这几天生意怎么样?”易启航背对着她,声音有些闷闷的。
南舟手下动作不停,如实回答:“小程序上线后,咨询的多了一些。下单的没……”她顿了顿,找了个更体面的说法,“还在深度接洽中”
易启航轻笑了一声,没戳破她的掩饰。“你不打算找个正经工作了吗?”
南舟缠好最后一段纱布,打了个利落的结:“如果能找,谁不想有份安稳的?但现在这地产行情,设计院都在裁员降薪,事务所项目也锐减。况且,小程序可是真金白银投入进去了。”
“你做老破小更新,路子是对的。”易启航侧过身,套上放在一旁的衬衫,动作间依旧带着点僵硬,“四九城这么多胡同,这么多老旧小区,存量市场巨大。只是需要个积累的过程,厚积薄发。”
南舟低头收拾着医药箱里的棉签、药瓶,没有接话。道理谁都懂,但过程的煎熬,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体会。
整理好医疗垃圾,南舟站起身:“伤口恢复得不错,明天我就不过来了。”
“等等。”易启航忽然叫住她,指了指手机。
叮,一条来自易启航的转账信息赫然映入眼帘------两万五千元。
她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他:“这是……?”
“景秀地产那边结的费用。”易启航语气平淡,“虽然过程不太美好,但你付出了时间和精力,这是你应得的。”
南舟没有点击那个绿色的收款键。“无功不受禄,视频没拍完,我也没出镜,还惹了麻烦。”
“麻烦又不是你惹的。”易启航有些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我后续和他们还有合作,这笔钱是开发商那边给出的,算是补偿。
再说,就算我请个家政护工,一周下来也得花不少钱。该你的,拿着。”
南舟沉默了几秒,还是忍不住开口:“景秀那个项目……问题那么多,业主维权也不是空穴来风。不是什么钱都能赚的。你……”
易启航闻言,挑眉看她,脸上又挂起了那种玩世不恭的探究笑容:“你管我啊?以什么立场呢?同行、伙伴还是……?”
南舟看着他眼底那抹熟悉的、仿佛什么都看透又什么都不在乎的神色,心里刚刚升起的关切冷却了下去,化作一丝淡淡的失望。“是我多管闲事了。”
见她转身又要走,易启航脸上的笑意敛去,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烦躁:“别矫情了,南舟。在这四九城,先活下去,站稳了,才有资格和底气去谈你想怎么活。别和钱过不去。”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南舟强撑的骄傲。她看着屏幕上那串数字,想到自己亟待投入的尾款、房租、以及不知在何处的下一个项目……终究还是低下头,指尖狠狠戳在了“收款”两个字上。
“谢谢。”她低声说,拉开门走了出去。
易启航很快收拾好,走出了社区。伤早已没有大碍,他不知道为什么,愿意等她来上药。现在该办正事了。
*
走出香花畦小区,南舟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接起电话:“喂,您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而干练的男声:“您好,是南舟设计师吗?这里是‘拾光营造’开发公司。我们关注到您在老房改造方面的一些作品,非常有特色。我们目前正在筹备一个位于西锣鼓巷附近的精品酒店改造项目,想邀请您参与前期的概念竞标,不知您是否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