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八点,易启航在沪市下了火车。
他抬手拦了辆出租车,报出一个地址——不是酒店,是许鸿坤发来的一个定位,在外滩源附近,一家威士忌吧。
推门而入,喧嚣被瞬间隔绝。灯光是精心调暗的暖金色,照亮深色胡桃木吧台和墙壁上延伸到天花板的酒架。空气里弥漫着橡木桶、雪茄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古典爵士乐味道。客人不多,三两分散在卡座里,低声交谈。
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靠窗的许鸿坤。
和记忆中那个穿着格子衬衫、头发乱翘、眼睛熬得通红的“技术狂魔”截然不同。眼前的许鸿坤,穿着简单的灰色衬衫,头发打理得干净利落,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沉静而专注,周身散发着一种成功创业者收敛后的锐气。
易启航走过去,拉开他对面的高脚椅。“坤总,别来无恙。”
许鸿坤抬起头,眼底漾开笑意,那笑意冲淡了他身上的疏离感,“启航!真来了?够快的!”他放下手机,招手示意酒保,点单。
易启航坐下,环顾四周,“这地方选得好,够静,也够‘你’。”
许鸿坤笑了笑,“做游戏是热闹场,自己待着就图个清净。说说,什么大事儿值得你追到沪市来了。”
酒很快上来,是两杯色泽深邃的单一麦芽,冰块在杯壁发出细微的脆响。
易启航没绕弯子,端起酒杯和他轻轻一碰:“《赛博悟空》我打了百次,死了百次,手残,真难,但值得。你这把‘传统解构再重构’的刀,磨得是真亮。”
许鸿坤抿了口酒,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懂行的欣赏,但语气平淡:“运气。赶上国潮,赶上玩家审美疲劳,也赶上团队憋着一股劲儿。”
“不止运气。”易启航看着他,“骨子里没那点对‘老东西’的执念,也做不出《赛博悟空》。”
许鸿坤转动酒杯,没承认也没否认。
易启航趁势切入正题:“所以,就想起你更早的那个游戏——《赛博梨园》。当年扑了,可惜不可惜?”
“扑了就是没找对路,或者说,火候没到。”许鸿坤语气依旧平静,但易启航捕捉到他眼底极快掠过的一丝复杂情绪,那不是单纯的遗憾,更像是一种……未竟的怅惘。“那时候太嫩,以为加点上世纪的电子音效、弄点像素风脸谱就是创新,其实根本没摸到京剧的魂。玩家不买账,正常。”
“现在呢?火候到了吗?”易启航问,“如果有一个机会,不是做游戏,而是做一场真实的、带有实验性质的‘新梨园’演出,就在四九城最古老的胡同里,在一个快要被遗忘的古戏台上。坤总,有没有兴趣看看?”
许鸿坤抬起眼,隔着镜片看他,目光里带着审视:“演出?什么样的演出?谁演?”
“预计在五月,我们想在银鱼胡同里,一座叫‘余庆’的老戏台上,搞一场特别的开幕演出。不是传统京剧,也不是噱头,是想探索一种可能性——用当代的东西,甚至是互动技术,去重新演绎京剧的经典内核。”易启航描述着蓝图,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我需要顶级的创意和技术支持,就想到了你。我总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许鸿坤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杯壁上划动。半晌,他忽然笑了笑,有些淡,有些远:“京剧啊……我好几年没正经听过了。大概当初嚷嚷着要做‘赛博梨园’,也是叶公好龙吧。”
“哦?”易启航挑眉,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许鸿坤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拭着镜片,声音低了些,像沉入某种回忆:“最早迷上京剧,是大学时被室友硬拉去看一场京剧院的演出。我其实不懂,但有个演员……唱《击鼓骂曹》里的祢衡。那股子愤懑激昂、孤高傲岸的劲儿,一下子就砸中了我。因为室友有关系,我们进到了后台。才知道,祢衡的扮演者竟然是女人,本工是旦角,那次是因为代替别人反串老生。可我就是被深深吸引了。”
易启航知道,大抵明白了,他缓缓说道,像在梳理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往事:“乾旦坤生,从来都是戏台上最勾人的景。男人演女人,极尽妍态,是技艺的摹仿;女人演男人,尤其是演那些顶天立地或狂放不羁的男人,却不止是摹仿。那是抽离了自身性别桎梏后,另一种灵魂的绽放。因为反差巨大,所以冲击力也巨大。当年孟小冬为什么能让那么多人念念不忘?不仅仅因为她是‘冬皇’,更因为她在台上是‘孤傲的诸葛亮’,是‘悲怆的伍子胥’,台下卸了妆,又是清冷佳人。这种极致的反差,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和……吸引力。”
许鸿坤啪地一拍桌子,易启航的话,实打实说到了他心头上。“对,就是那种感觉,很难形容。不是男人演男人的刚猛,也不是女人演女人的柔美,超越了性别。她借用了男性的外壳,却注入了更复杂、更细腻的情感层次。后来我追着她看了好几场,甚至以她为原型,做游戏角色。”
“那后来呢?”易启航追问。
许鸿坤扯了扯嘴角,只剩下自嘲:“后来?后来她就重操旧业唱旦角去了。我再去看,坐在台下,看她在《贵妃醉酒》里婀娜,在《霸王别姬》里凄婉,好是好,但总觉得……少了当初那一下子击中我的东西。再后来,创业,忙成狗,那点文艺青年的心思,也就淡了。《赛博梨园》的灵感,多少也源于那段日子,但做着做着,就偏了,变成单纯的技,离‘魂’越来越远。”
许鸿坤沉浸在回忆里,他晃了晃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所以我说,叶公好龙。我喜欢的,可能不是京剧本身,而是……某个特定的人,在某个特定时刻,用那种特定方式演绎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光彩。光彩没了,热情也就散了。”
易启航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起来。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带着试探:“那个女演员,叫什么名字?”
“叫艾兰,国家京剧院的,工旦角。”
踏破铁鞋无觅处。
易启航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柳暗花明的亮光,“艾兰就是我们这次想邀请的核心艺术家之一。而且,巧了,她最近……似乎也在寻求一些艺术上的突破和改变。”
他观察着许鸿坤细微的表情变化,缓缓抛出真正的鱼饵:
“如果,我是说如果……五月的发布会上,我们不让她唱旦角,就请她唱坤生。唱一出也许从未在正式舞台上演过的、带有实验性质的‘新坤生戏’。坤总,你觉得这个想法有意思吗?你……会想来看看吗?”
许鸿坤沉默了。
他摘下了眼镜,捏着眉心,这个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已经恢复了大部分清明,但深处那簇被点燃的火苗,却瞒不过易启航的眼睛。
易启航身体前倾,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来看看吧。不是以游戏制作人的身份,就以……一个懂她的欣赏者的身份。来看看她是不是还能找回,或者说,超越你记忆中的样子。也来看看,你当年没做成的那个‘梦’,有没有可能在另一个维度,以另一种形式,变得真实。”
“好,你的活动,我会去。如果你需要什么技术支持,我也可以提供。自当为了见证一代优秀的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