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小姑娘撒娇的话,可皇帝不知为何,却从她的眼中看出几分悲悯与仓惶。
赵凰歌的确是惶然的。
前世的赵显垣,曾经说过要给她庆贺十六岁的生辰的。
可他却死在了盛夏。
她记得,那个夏天特别热,可是赵显垣死的那一日,却下了暴雨。
倾盆而下,水流如注。
她冷的浑身发抖,如同父皇死的那日一般。
从此,再无人会护着她了。
小姑娘的眼里满是难过,皇帝看着她的时候,却是神情复杂。
良久,他才道:“阿阮啊,父皇当年取这个名字,当真取对了。”
她是英宗皇帝幼女,出生时软软的一个小人儿,英宗爱极了这个小女儿,又见她笑时乖巧柔软,便取了一个软字为小名。
可阿软总不像话,最后还是皇后的主意,改了一个阮。
阿阮阿阮,只看着她的眼,听着她的声,赵显垣便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软了。
分明是百炼成钢的心。
却依旧抵不过她这般。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道:“朕护着你。”
皇帝垂眸,看着眸光里都是泪意的小姑娘,又加了一句:“你得听话。”
赵凰歌顿时连连点头,道:“我听话。”
小姑娘眸光澄澈,皇帝心中却莫名被阴暗的情绪所侵扰着。
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但是,算了。
……
一场事儿大事化了,锦绣挨了板子,就在后院关着,皇帝没想要她的命,还让太医给她送了药去。
赵凰歌原本是想要立刻去看看对方的,奈何她的身体不争气,情绪大起大落之下,自己起身时险些摔倒。
于是皇帝才消减了的怒意,又有了升腾的局势,赵凰歌赶在他发火之前,软了声音,说要回房去。
皇帝深吸一口气,见她面色苍白,到底是紧张的吩咐了下人,将她送回了房。
好在这一次,皇帝的担心多虑了。
待得女医跟太医院的院判们一一看诊之后,确定她没有大碍,皇帝这才踏实了一颗心,又冷了脸下去,要她好生在房中歇着。
不过嘱咐完后,到底是又允诺了她,晚些时候让锦绣来给她请安,让她安心。
赵凰歌哪里能安心,第一反应便是:“她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必让她折腾了。”
皇帝几乎被她这话气笑了,指着她这一身的伤痕累累,冷笑道:“放心,总不会比你伤得更重。”
这话一出,赵凰歌果断闭嘴,不在皇帝的愤怒点上来回横跳。
已是正午时分,日光透过窗子照了进来,秋日的太阳不烈,日光和煦,打在地面上瞧着光晕柔和。
赵凰歌身体疼的厉害,一碗苦药面色未变的喝了下去,到底是没什么胃口吃东西,草草的吃了两口,便吩咐女医端了出去。
房中便又剩下了她一个人。
室内格外安静,可这样的安静,却又让人心里发慌。
她后背有伤不能躺着,便以肩膀靠着软枕,一双眸子盯着头顶烟青色的帐子,内中满是深沉。
今日皇兄的话……
其实她听懂了。
前世赵凰歌死的时候,最大的担忧便是见到赵显垣,该如何交代。
可如今她已经重生,前尘往事尽散,她再不会在九泉之下见到赵显垣。
因为此时的他,尚在人世。
所以她也无从得知,对于前世的自己,赵显垣是不是会失望。
对于前世的赵杞年,他会不会失望。
但她却知道,自己其实是失望的。
赵家的子孙,不管是阴险狡诈还是权谋算计,亦或者是清越疏朗,无不是有才能之人。
可是到了哥哥这里,前头的孩子或夭折或因病,最终只留下来了一个赵杞年。
偏偏,还是一个不中用的赵杞年。
赵凰歌抬起头,看着那细嫩的指尖,却是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上天怜悯她,让她重回十五岁,可上天又这般残忍,让她再次面对当年的抉择。
今日见过兄长,她便知道,一切都如前世。
他的身体并未有半分好转,不知是不是这两日疲惫的缘故,甚至瞧着比前世的状态还要差。
兄长……活不过多久了。
而他所说的让她长大,其实是在暗示她,以后北越,得由着她撑起,赵杞年,得由着她照看。
她要从那个被保护的人,变成为旁人扛着风霜的人。
所以,她不可以再幼稚,不可以再天真,更不可以再为所欲为。
可是,若是今生重来一回,她真的甘心再扶持赵杞年,做到前世那般心无芥蒂么?
那样一个混不吝的性子,赵凰歌觉得,她大概做不到。
且,她不甘心。
说她自私凉薄也好,说她小肚鸡肠也罢,那样的赵杞年,她再没有心力将之扶起来。
就算是有,她也不愿意。
可赵显垣待她这样好,真到了那一日,她当真能狠下心来拒绝么?
赵凰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内依旧满是茫然。
她不知道。
……
皇帝自赵凰歌院子出去之后,就见王顺在门口等着。
见到皇帝出来,忙的行礼道:“皇上,国师醒了。”
萧景辰受伤比赵凰歌的还重,先前只是靠强撑着,夜里回来不等见到皇帝,也晕了过去。
先前皇帝一直让王顺盯着,命他醒来便立刻向自己报信。
这会儿听得王顺的回话,皇帝神情变了变,顿时转了步伐,去了小佛堂。
萧景辰的确才醒。
这几日接二连三的出事,他夜里昏迷之后,脑子里的那根线也一直在紧紧地绷着不得放松。
只是一夜梦境繁杂,到了现在,他神情还不大清明,带着现实与梦境交织的杂乱感。
还不等他理清楚思绪,便听得内侍的唱喏响起:“皇上驾到。”
这声音一出,萧景辰瞬间想要起身下床,却见皇帝已然走了进来。
萧景辰身上皆是包扎的纱布,脸上青白交错,天生的佛相也染了污浊。
“参见皇上。”
见他行佛礼,皇帝并未阻拦,只是受了他的礼之后,方才开口道:“国师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萧景辰谢过,就见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内侍出门去了。
待得房中无人,皇帝这才道:“国师可觉得好些了?”
他的神情一如往常,萧景辰却敏锐的感知到对方神情里带着的审视。
“多谢皇上关心,贫僧好多了。”
他绝口不多说,心里却隐约猜到了原委。
被御林军寻到的时候,赵凰歌突如其来的下绊子,让他招架不及。
皇帝一向宠爱妹妹,现下没有直接命人把他拉出去剁了,恐怕都是权衡之下不得不为之。
他心中思索着,皇帝会如何的敲打自己,却不想,皇帝先提及起了另外一件事。
“国师。”
听得皇帝叫自己,萧景辰双手合十:“贫僧在。”
皇帝打量着他,收敛了唇边的笑,正色道:“朕一向用人不疑,可现下却有一疑问,望国师解惑。”
他说话十分客气,可是内中的意思,却与客套半分不想干。
萧景辰自然听得真切,当下便恭声道:“皇上请说。”
“朕想知道,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帝说到这儿,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了他。
那盒子花纹古朴,四四方方,不过是小小的一个,揣在袖中无知无觉。
萧景辰却是心头一跳,道了一句果然如此。
“回皇上,这盒子,是贫僧的。内中之物,却不是贫僧的。”
从知道那一枚乌油弹落入皇帝的手中时,萧景辰便知会有今日这一天。
皇帝会来问他,却是最好的结果。
因为那代表着,对方还想要听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