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八年八月十七,北越中秋后第一次朝会。
赵凰歌天色未亮便已出门,与文官分列在殿外等候。
先前宴会上,赵显垣便宣布了她要上朝的事宜,所以今日见她前来,众人都有了准备。
眼下皇帝还未到,众人在等候鸿胪寺的仪仗队,全部都汇聚到了殿外的广场上。
人多,心思便多。
不过盏茶的时间,赵凰歌已然应付过了好几拨人马。
“借大人吉言,本宫自当谨言慎行。”
赵凰歌又一次打太极似的送走了一个官员后,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带着些嘲讽和散漫,赵凰歌不必回头,便听出来了声音的主人。
她未曾回头,只是垂眸理了理自己的袖子,不过瞬间,耳边就有风声掠过,一双鹿皮靴子停在了自己面前。
“公主,安好啊。”
男人分明是在给她行礼,可惜那声音里却半分尊敬都无,反而带着些调笑。
赵凰歌淡然的理着袖口,隔着衣服捏到手腕上的佛珠,唇边也不由得蔓延出几分笑意来。
抬眼看向那男人的时候,神情便也消散了些冷漠:“世子也好。”
她这话说的敷衍,眼前的唐无忧倒是不以为意,只是贴近了她几分,轻声道:“公主第一次来参加朝会,想不到竟这般游刃有余。当真是……天生的。”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全,但赵凰歌只看他这表情便知道,总归不会是什么好话。
她知晓唐无忧的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来,便也不理会他,只弯唇道:“世子也不遑多让,若不知道的,怕是以为这并非朝会,而是风流雅所拉客呢。”
她面上笑着,话说的却不好听,至少唐无忧在听到这话之后,忍不住磨了磨牙。
他为人纨绔,是上京中人众所周知的,而这纨绔与人打交道的法子,与常人也有些不同。
比如唐无忧,他便十分喜好给人介绍青楼楚馆里的姑娘。
哪家的漂亮,哪家的勾人,他都如数家珍。
虽然他是纨绔,但也因此结交了不少同好。
而方才有人向赵凰歌示好或者试探的时候,唐无忧正在与人低低的交换着昨夜的隐秘欢愉。
这会儿被赵凰歌直接戳破,唐无忧脸上有一瞬间墨色,磨牙冷笑道:“我说公主,您还记得自己是个姑娘么?”
皇室里的公主向来都是仪态端方,怎么就出了赵凰歌这么一个混不吝?
赵凰歌丝毫不介意他的话,甚至还能整好以暇的跟他笑:“记得啊,不会本宫天生有一个本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换言之,对于唐无忧这种,她自然也就说不出什么中听的了。
偏生她说话的时候,眉眼中的笑意未曾散去半分,开玩笑的模样,若是唐无忧为此跳脚,那就是他小心眼了。
唐无忧气极反笑,复又挑眉看她:“今日下了朝,公主可要与本世子把上次的约定应诺了?”
赵凰歌却并未应承他:“那不成,今儿个是本宫入朝头一日,总不好给人做那反面表率,改日吧。”
她这话说的格外正经,唐无忧却莫名从她的口气里听出几分潜台词。
有没有空的不说,但跟他喝酒一定没空。
他嗤了一声,道:“公主别是怕了吧?”
赵凰歌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世子别怕就行了。”
当初说怕死的是他,后来说牡丹花下死的也是他,如今这人又要催促自己跟他喝酒。
喝酒是其次,心怀不轨才是真。
赵凰歌与他接触太久,久到对方一个表情便知道他心里憋着什么坏呢。
可惜唐无忧现下还看不透她,所以没有理解赵凰歌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里,满是算计。
自然,在他理解的时候,已然为时已晚。
那时他早已上了贼船。
但现下,他眼中还唯有挑衅:“公主放心,小爷什么都怂,唯独不怂女子。”
他说到这儿,故意扫了一眼赵凰歌的脸,又添了一句:“尤其是漂亮的女子。”
这话说的轻佻,若非大庭广众之下,赵凰歌势必得给他一脚。
如今却只能拢了拢衣袖,转过了身去。
唐无忧还要说什么,便听得不远处传来的乐声,旋即也随着站定了身子。
鸿胪寺引仪仗队先行,冷风夹杂着乐声掠过耳侧,萧景辰在众人之首,经过她面前的时候,脚步未停。
那一刻,赵凰歌清晰的嗅到了属于男人身上清冷的佛香。
她目不斜视,只是攥住了袖口。
这天的确冷了。
待得仪仗队过后,才有内侍监将金銮殿大门打开,厚重的大门被齐齐推开,宫灯照亮了脚下的路,也照亮了殿内的情形。
这是赵凰歌今生第一次真正的踏足金銮殿。
盘龙玉柱矗立在两侧,合抱的柱子上有龙盘旋其间,与房梁顶棚相接,顶棚绘制着真龙,恍惚间似乎头上不是房顶,而是云霄。
正中悬着一块牌匾,牌匾上写着“正大光明”四个字。
龙椅上空无一人,赵显垣还未到来。
朝臣们齐齐入内,在两侧站定,分开一条道路来。
这之后,才听得内侍监尖锐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那声音层层的传下去,文武百官瞬间便齐刷刷的跪了一地。
赵凰歌跪在首位,眉眼低垂,余光看到金銮殿一侧,有一双走过去的明黄色靴子。
赵显垣在位置上站定,方才抬手道:“众位爱卿平身。”
朝臣们纷纷行礼谢恩,各自起身后,理了理衣袖。
萧景辰站在一侧,与赵凰歌同为百官之先,位置却全然不同。
他乃是国师,超脱与百官之外,既是方外之人,又是皇室座上宾。
甚至皇帝下手的左侧,还摆着一把椅子,那是独属于萧景辰的。
他虽站在百官之前,却是在最侧,未曾挡住一位官员,以示谦卑。
而赵凰歌则不同。
她身份地位皆为首,在百官前为君,在赵显垣前为臣,一人之下的尊崇地位,让她站定的位置也格外尊崇。
不过,今日头一次上朝的赵凰歌,就像是一只地位尊崇的吉祥物。
从开始之后,她站在那里一句话都未曾说过。
自鸿胪寺回禀各自问安觐见的折子开始,到各个大臣汇报事宜,赵凰歌始终站在原地,偶尔站的累了,脚便在裙子下面微不可查的动弹一下。
之后,再继续站定。
今日朝会并无什么重要事宜,至少听在赵凰歌耳朵里是没有的,她留了一只耳朵听他们说话,另外一只则随着眼角的余光,去盯着萧景辰。
他脊背挺直,宫灯打着旋儿,光芒散在他身上,将男人的身影拉长,是清瘦的。
赵凰歌没来由想起那夜所见,其实他半分都不清瘦,宽大的佛衣遮掩了他的身材,也将那完美的比例掩的一干二净。
她掐了掐指尖,迫使自己收回了乱七八糟的思绪,便听得皇帝看向她,问道:“河阳,你如何看?”
这话一出,赵凰歌骤然抬头,一脸茫然的看过去。
萧景辰偏头看了看她。
少女这模样,像极了学堂里不专心听讲却被夫子抓包的小孩子。
她自己倒是不觉得,一瞬间恢复清明,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出列的朝臣,见所出的是吏部的人,心里倒是略微有了些数儿。
“朝堂之事,臣妹才开始了解,不敢妄言。”
她这话说的滑不溜秋,皇帝纵然知道她是在浑水摸鱼,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睨着她,道:“无妨,吏部所报之人,皆是各地任期满且考核优良之臣,你不知道朝堂之事,总知道人品优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