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未晞的话令那小乞儿身子一僵,他抬头看向白未晞,对上她那双深黑无波的眼眸,似乎瑟缩了一下,但那股倔强撑着他没有退缩。
“我、我知道!” 小乞儿急急道,甚至向前挪了一小步,“我不是求施舍!我真的能干活!我有力气!道长,您让我试试,我要是偷懒,要是做得不好,您随时撵我走,我绝无怨言!”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却更清晰,“我只求……有瓦遮身,有地容身。”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重地敲在安静的庭院里。有瓦遮身,有地容身。对于这个衣衫褴褛、赤足站在春寒石阶上的孩子来说,这已是全部奢望。
乘雾沉默着。他目光扫过孩子冻得发红、满是裂口的赤脚,看到他单薄破衣下清晰可见的肋骨轮廓。
坐在软垫上的闻澈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同,小脸转向门口的方向,空茫的眼睛“望”着,小手无意识地抓挠着身下的垫子。
绯瑶蹲坐在白未晞脚边,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孩子,尾巴尖极其缓慢地左右摆动,带着审视的意味。
白未晞并未看那孩子,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乘雾,深黑的眼眸里平静无波:“这样的人,山下还有很多。你能收留几个?”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冷酷,剥开了所有温情的可能,直指一个现实而无奈的本质,个体的善意,面对普遍的苦难,力量何其有限。
小乞儿闻言,身体猛地一颤,刚刚升起的一点希冀仿佛又要破碎,他紧紧咬住了下唇,脏污的小脸上血色褪去,只是那双眼睛无比期待的望着乘雾,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乘雾听了白未晞的话,并未露出为难或沉思的神色。他反而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沧桑,更多的却是一种看透后的豁达。他先是对着小石抬了抬下巴,问:
“小子,叫什么名字?家里人呢?”
孩子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黯下去,低声道:“没名字……城里人都叫我‘小癞头’。”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乱糟糟、生过疮疖的头发,“家里人……早没了。”
乘雾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然后,他才看向白未晞,语气轻松,“女娃子,你这话在理。山下受苦的人多了去了,贫道一个穷老道,别说几个,一个都未必养得周全。”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到紧张得几乎僵住的小乞儿身上,脸上的惫懒神色收了收,透出几分洞悉世情的通透:
“可今日走到我这观门前,说出‘只求有瓦遮身’的,就他一个。这是他的缘,也是观的缘。缘分到了眼前,拒之门外,那是跟自己过不去。”
他顿了顿,声音平和却坚定:“至于能收留几个?嘿,看见了,遇着了,且眼前这个瓦片还够遮得住,那就先遮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道法自然,讲的就是个顺应当下。”
这番话说得洒脱,没有什么悲天悯人的大道理,却自有一股随缘而安、尽力而为的坦荡。
他既承认了善意的局限,又不因此束缚住眼前伸出的手。
白未晞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对于乘雾的说法,她既未赞同,也未反驳。只是转身,继续去处理手中那把野菜。
绯瑶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说得好听,还不是心软……”
乘雾哈哈一笑,不以为意,对着小石拍了拍手:“行啦,小子,别愣着了。不过话说前头,观里清苦,活计不少。干得好,有你一口饭吃,有间厢房角落容身。偷奸耍滑,或是不守观里规矩,贫道可不容情。”
小乞儿听闻此言,脏兮兮的小脸上瞬间迸发出惊人的光彩,他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谢谢道长!谢谢……谢谢道长收留!我一定好好干!我一定守规矩!”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磕头磕得实实在在。
“起来起来,” 乘雾摆摆手,“咱这儿不兴这个。先去拾掇拾掇自己,完了来厨房帮忙。”
小乞儿一骨碌爬起来,抱着他的破碗和木棍,朝着厨房方向小跑而去,脚步轻快。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乘雾弯腰抱起朝他伸手的闻澈,蹭了蹭孩子的小脸,低笑道:“得,咱们这家,人口是越来越兴旺了。”
绯瑶甩了甩尾巴,跳上窗台,望着小乞儿离开的方向,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也只是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
转眼已经入夏,那孩子,现在有了个临时的称呼,小石头。乘雾随口喊的,说他“跟后山石头似的,硬邦邦,但实在”。
小石头对这个名字毫无异议,在这里他不是那个无名无姓、人人可欺的“小癞头”了。
小石头干活确实卖力。天不亮就起身,抢在乘雾前头把庭院扫得干干净净,水缸挑得满满当当。
他手脚麻利,虽然瘦小,但力气居然挺大,劈柴、烧火、帮着晾晒草药,样样上手极快。
他话不多,除了必要的应答,大多时候只是埋头做事,眼睛却亮得很,时刻留意着哪里还需要帮忙。
他对观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
吃饭时,总是等到乘雾和白未晞动了筷子,才小心地端起自己的粗陶碗,将每一粒米、每一片菜叶都吃得干干净净,连碗沿都要仔细舔过。
夜间他睡在杂物间收拾出来的一角干草铺上,盖着乘雾找出来的一床旧薄被,总是睡得格外沉,仿佛要将过去所有颠沛露宿的夜晚都补回来。
而小石头最特别的关注,落在了小闻澈身上。
或许是因为闻澈是观里最弱小、最无防备的一个,又或许是因为闻澈那全然依赖、不辨美丑贵贱的懵懂,触动了小石头内心某处柔软的记忆或渴望。
他看顾闻澈,比乘雾和白未晞还要细致几分。
闻澈走路时,他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张开手臂虚护着,在她快要跌倒时,总能及时伸出一只手稳稳扶住。
他会耐心地告诉闻澈:“小澈儿,这边是门槛,要抬脚……这边地上有块松动的石头,咱们绕开……” 尽管知道她看不见,他还是会细细描述,仿佛这样能帮她构建起周围世界的轮廓。
渐渐的,小石头取代了绯瑶,成了闻澈探索庭院和观外平地的“新向导”。
绯瑶对此,似乎并无不满,反而乐得清闲。
自小石头来了后,她又恢复了那副娇健黑猫的模样,要么团在阳光最好的窗台上打盹,要么跟在白未晞脚边溜达,只是琥珀色的眼睛总会留意着那两个孩子的动静。
当小石头牵着闻澈的手,小心翼翼地带她感受新发的草叶,或是倾听不同鸟雀的鸣叫时,绯瑶往往会蹲在不远处的石阶或树杈上,尾巴尖悠闲地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