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的晴好天气,天地一下从淡绿变成了新绿,漫山遍野的绿树繁花,美好得令人沉醉。
春风卷起树叶婆娑,谭昭昭顺手压住了晃动的木镇。
身后响起脚步声,谭昭昭转头看去,张九龄换了身利落的胡服,头发全部挽在头顶,身长玉立,眉眼清隽中更添英气。
自从上次两人说过长安之事后,夜里分房而居,除了晒书偶尔交谈几句,几乎再无说话。
早晚晨昏定省,因张九龄在,在卢氏院子皆来去匆匆。
谭昭昭除了见礼,连话都无需多说,轻松又自在。
谭昭昭亦清楚明白,这份轻松,皆因为张九龄不动声色帮着她挡了。
蓝得醉人的天,浮动的云,四季不同的美景,安宁,与世隔绝的日子。
谭昭昭黯然轻叹,一眼能看得到尽头的生活,深深的寂寥。
张九龄手上拿着剪子,下台阶去到庭院角落种着的杜鹃边,仔细修剪起了枝叶。
谭昭昭靠在廊柱上,抱着双臂无聊看着。随着草木的清新气愈发浓,她渐渐抬起头,看向了张九龄身后的头发。
发尾如同杜鹃的枝条一样,修剪得齐齐整整。
怪不得杜鹃未曾开花!
谭昭昭转头四看,庭院中除了杜鹃之外,不见任何的花,皆栽种着草木。
张九龄修剪得认真,千山尽职尽责在身后洒扫枝叶。剪完之后,张九龄还要站在远处,不断地观看,随时补上一剪刀。
似乎察觉到了谭昭昭的视线,张九龄抬眼朝她看了过来,目光在她脸上略微停留,便移向了她的发髻上。
谭昭昭倏地抬手,捂住了头。
张九龄唇角弯了弯,眼里笑意四溅,拿着剪刀施施然走上前,微微弯腰望着她,认真地道:“我如今学会了修剪头发,再不会出错。”
千山洒扫完,端着枝丫走出院子,张九龄指着他的背影,掩饰不住地骄傲道:“你看千山的头发,我修的。”
谭昭昭随着他的指点看去,千山的发尾与杜鹃花枝一样整齐。
勉强挤出丝笑,谭昭昭婉拒道:“不用劳烦大郎了。”
张九龄缓缓站起身,颇为遗憾地回了屋。没一会,他走了出来,打量着懒洋洋伏在凭几上的谭昭昭道:“去换身方便些的衣衫。”
谭昭昭不解地道:“作甚?”
张九龄道:“时辰尚早,杨梅熟了,我们去采摘一些。”
张家住在乡间,出门便是田地。谭昭昭来了这里之后,在宅子周围转了几圈,便再无兴致出去。
听到能出门,谭昭昭瞬间起了身,兴奋得一迭声道:“路途可远,需要坐车前往吗?”
张九龄眼神暗了暗,片刻后方道:“得骑马前去,你可会骑马?骑术如何?”
谭昭昭以前会骑马,只乡间的小径多崎岖,她尚在思索中,张九龄道:“无妨,你先去更衣。”
谭昭昭便兴高采烈回了后院,换了身利落的胡服出来。张九龄在穿堂门边等着,打量了她几眼,迈步走在了前面。
到了大门口,谭昭昭见千山提着竹篮,牵着一匹高大的棕马立在那里,她不禁愣住了。
千山挂好竹篮,将缰绳交给了张九龄。
张九龄轻抚着马头,对谭昭昭道:“上去。”
这些时日彼此之间气氛诡异,如今要共骑一匹马,谭昭昭感到些许的不自在,磨磨蹭蹭着上前。
张九龄道:“山路不平,不便行车。千山留在院子里守着书卷,就你我前去。”
谭昭昭嗯了声,为了能出门,便心一横走了过去。她抬脚踩上马镫,张九龄有力的手臂扶在了她腰上,轻松一举,她就稳稳坐在了马背上。
张九龄姿态潇洒上马,坐在了她身后,抓住缰绳轻夹马腹,“坐稳了。”
马蹄剔剔达达,缓慢前行。
耳畔若隐若现的清浅呼吸,后背处心跳咚咚。
太阳太过绚烂,流云漂浮,春风拂面,谭昭昭几乎睁不开眼。
地里耕种的百姓偶尔看向他们,悄然低语几句。
马蹄声,偶尔的啾啾鸟鸣,安宁又静谧。
起初谭昭昭僵着不敢动,如张九龄所言那样,山道崎岖,马背颠簸,她不受控制左摇右晃。
张九龄修长的双臂圈住她,低声道:“靠着我一些,别怕。”
谭昭昭不想添麻烦,嗯了声,便往后靠了靠。
背后的心跳声,似乎快了些,沉沉的呼吸,随着煦暖的风一起拂过,谭昭昭整个人都晕晕乎乎。
马顺着山道往上,谭昭昭整个人被迫后仰,陷入了张九龄的怀抱中。
张九龄依旧纹丝不动,稳稳护着她到了一片开阔的山顶,率先下了马,手伸向她。
谭昭昭深吸一口气,借着他的手臂下马。兴许是下得太急,她脚底一滑,人朝前扑去。
张九龄长臂一伸,便将她揽住了。
谭昭昭脸红得几欲滴血,慌忙站好,吭哧着解释道:“我能下马。”
张九龄轻轻颔首,笑了下,道:“我知道。”
拴好马,张九龄提着竹篮过来,从里面拿出两个水囊,顺手递给她一个:“吃口水歇歇。”
谭昭昭道谢,接过水囊,找了块干爽的石头坐了下去,眺望眼前。
山坡并不高,满山坡的杨梅树,树上结满了累累的杨梅,地上的草丛里,到处都是掉落的杨梅。
再朝远处看去,便是望不到尽头,重重叠叠的山,山峦处雾霭袅袅。
山下农田河流,村郭人家,看上去仿佛如世外桃源般美好安宁。
张九龄喝了口水,提着竹篮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杨梅,走到一颗树下仰头打量。
谭昭昭忙放下水囊上前,张九龄急道:“小心地上......”
可惜晚了些,谭昭昭脚底一滑,她尚未回过神,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张九龄:“......”
“可摔疼了?”张九龄上前朝她伸出手,准备拉她起身,关心问道。
谭昭昭摇头,疼倒不疼,就是有点儿丢脸。
手伸出去,却不见张九龄拉她。谭昭昭不解看去,她手上杨梅汁与草泥混在一起,脏兮兮。
张九龄正垂眸看着,手指摩挲,明显地嫌弃。
谭昭昭怒了,利落撑着起身,随手拍打着衣衫,一下呆在了那里。
无需看便能知道,她身后肯定沾满了杨梅汁与泥土。
等下回去,张九龄会不会丢下她,不让她上马?
或许,他骑马,她在后面跟着跑。
张九龄已经走回树下,伸手去摘杨梅了。
谭昭昭顾不得多想,走上前问道:“这里的杨梅,能随便摘吗?”
张九龄道:“这片山属于张家。”
谭昭昭哦了声,张九龄道:“杨梅并不不稀奇。始兴盛产杨梅,家家户户都有,随处可摘。”
沉默了片刻,张九龄声音低了几分:“韶州贫穷,杨梅尝鲜时能卖上一些,待全部成熟之后,卖不出几个钱。想要运出韶州到广州府变卖,一来广州府不缺果子,二来梅岭阻挡,路途遥远颠簸,运送中不免磕碰,哪怕有冰镇着,在路上就得坏掉七八成。”
谭昭昭随之陷入了沉默。
张九龄生长在此,对韶州故土,感情深厚。
仅仅开辟梅岭上的大庾岭,打通岭南道的南北交通,就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若不走上朝堂,走到皇帝面前,张九龄所有的壮志,皆为一场空。
张九龄见谭昭昭抓着杨梅枝未做声,抬头看去,她立在那里望着远处,神色迷茫而怅然。
“走吧,回去了。”张九龄收回视线,低声道。
谭昭昭回过神,看到竹篮里只装了小半篮,犹豫了下问道:“可要多摘一些?”
张九龄道:“无需,阿耶与阿娘牙不好,不喜吃杨梅。大娘子与二郎他们,阿娘不许他们多吃,这些已足够,放着就不新鲜了。”
谭昭昭随口问道:“小卢姨母与七娘,她们可喜欢吃?”
张九龄看了眼谭昭昭,道:“不知。她们若喜欢,吩咐仆人再来摘就是。”
谭昭昭哦了声,跟在张九龄身后往回走,看到他垫着脚尖,避开地上落果的模样好像是在跳舞,就忍不住想笑。
张九龄放下竹篮,微微皱眉,上下打量着谭昭昭,她一下就笑不出来了。
“那边有处山泉,前去洗洗。”张九龄指着左侧的山涧道。
谭昭昭苦着脸,与张九龄一同前去洗手。手上的杨梅汁难以清洗,她努力了半晌,指尖依然留下了淡红的印记。
至于衣衫上的脏污,谭昭昭只能拍打干净草屑,其余的就爱莫能助了。
张九龄凝眸沉吟片刻,道:“你且等一等。”
谭昭昭不明所以,张九龄已经转身走向了一处灌木丛。窸窸窣窣声传来,她以为他在方便,便赶紧转开了头。
没一阵,张九龄走了过来,手上拿着一件雪白的衣衫。
谭昭昭惊讶地道:“哪来的衣衫?”
张九龄不自在地动了动身,道:“你穿上。”
谭昭昭木愣愣伸手接过,里衣尤带着他的体温,青木的熏香,此时好像更浓烈了些。
张九龄道:“你穿在外面即可。”说完,很是君子背转了身。
感情他是因为她身上脏,谭昭昭脸颊抽搐,她又自作多情了。
张九龄身量高,谭昭昭在胡服外面套上他的里衣,恰好能盖住她身后的脏污。
谭昭昭晃动着长出一截的衣袖,闷声道:“好了。”
张九龄转过身来,看到她甩着衣袖,抿嘴笑了笑,前去牵了马来,扶着她上马。
“后转。”张九龄道。
谭昭昭坐在马上不明所以,张九龄耐心比划了下,“下山时,你会往下冲。”
谭昭昭立刻明白过来,挪转着朝后坐好。
张九龄翻身上马,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扶住了她的腰,道:“坐稳了。”
马扬蹄下山,谭昭昭人随即往后仰,来不及害羞,忙伏在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张九龄轻笑出声,谭昭昭脸一红,慌忙松开了些。马一个颠簸,她刚后仰了下,就埋进了他的身前。
“别乱动!”张九龄呼吸沉了些,在她腰上的手臂跟着紧了紧。
谭昭昭不敢再乱动了,鼻息间,被他的气息紧紧包裹住,心头思绪涌动,兵荒马乱。
不知过了多久,谭昭昭抬起头,发现他们早已经下了山。
谭昭昭努力稳了稳神,道:“山下平坦了。”
张九龄嗯了声,却并未动。
谭昭昭鼓起勇气,正要说换个姿势,她看到后退的杨梅林,后知后觉问道:“咦,这里也有杨梅,先前为何要跑那么远去采摘?”
张九龄顿了下,道:“这些是别人家的,不能采。”
谭昭昭:“可是,你先前说这些杨梅不值钱,随便......”
话未说完,便又撞进了他的胸膛。
张九龄的声音中,似乎带着几分羞恼:“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