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清楚地记得。前不久那位蔡管事才说过,胡飞在南边生了重病,因此无法与他们一起回京。她还以为,短时间内是见不到这位老朋友的。
然而,他就这样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她傻傻地问:“你真的回来了?”
胡飞笑了,往后一坐,拍了拍对面的矮椅:“上来说话!”
春瑛有些迟疑:“可是叙少爷那边……”她转头去看前面的马车,李叙一家仍在哄孩子,仿佛完全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而守在车边的一个中年男人,估计不是车夫就是长随,偷偷往她这边看了一眼,便飞快地转过头去。
马车里隐隐传来一把女声,说孩子大概是饿着了,在外头多有不便,建议先抱孩子回家,好避了人给孩子喂奶。
接下来那辆马车上的人仿佛完全不知道后面还有同伴似的,吱吱呀呀地启动往前面去了,走到位于后街中部的四房的宅子门前。便停了下来,那长随跑去敲门。不一会儿,门里走出来个家丁,李叙掀开车帘喊了几句话,那家丁便慌慌张张地打开门迎他进去,接着叫过一个在附近玩耍的小男孩,让他上王家宅子给自家夫人和大少爷报信去了。
从头到尾,那李叙少爷都没看向后面的马车一眼,跟随的人也没有问一句。春瑛如果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脑子进水了。说来四房虽然不如侯府显赫,却也有几个钱,家里有十几个下人,就算四夫人带着儿子媳妇一起出门去了,也不至于全家一个人都没有,叫庶子不得不带着妻小将马车停在路边,连进门喝口水都不行。她刚才怎么就轻易地相信了呢?!
她斜了胡飞一眼,撇撇嘴,却偷偷笑了,利落地一撑车板,跳了上去,然后飞快地往车厢内一钻,胡飞便随手将帘子放了下来。
车厢里光线暗了许多,但胡飞又将窗帘子掀起,只留下一层薄纱透气,周围便又亮堂起来。他改变了一下坐姿,略有些放松地伸展着腿脚,朝春瑛笑了笑:“没吓着你吧?那位是我的好友。我此番进京就是坐他的船来的。因我想要悄悄儿见你一面,便托他帮着遮掩。”
他不说她也猜到了。当年胡飞还是故意留小胡子装大人的青葱少年时,便跟那位叙少爷交好,似乎还常常在一处喝酒。那年元宵夜里,她出去看灯,在酒楼门前遇到一个轻薄男子,说不定正是这位叙少爷呢。只是他长了几岁,人又沉稳了,她根本就没认出来。
春瑛盯着胡飞,没好气地道:“用得着这样神神秘秘的吗?你又不是见不得人,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找我?不然找二叔也成呀?”不等胡飞回答,她又记起了对方的病情:“我听周管事和蔡管事说,你生病了,要不要紧?现在已经好了吗?!”
胡飞愣了愣,继而微笑道:“早就好了。你呢?这几年你过得如何?我瞧你气色还好,可怎么瘦了些?”
春瑛笑道:“怎么会呢?是我长高了,所以看起来显瘦,其实我还有些小胖呢!”接着又不放心地追问:“你的病真的好了吗?周管事说你是没注意才会导致病情加重的,你真的不要紧?”
胡飞心情很愉快,随口道:“其实不过是小伤风,我不想跟他们一块儿上路。便故意装成重病的模样哄人,实际上他们上船时我就已经好了。”
春瑛有些不解:“这是为什么?你很讨厌他们?”想想蔡管事,她有同感了:“也对,那位周管事还好,可蔡管事的脾气太古怪了,瞧着叫人心里不舒服!”
“你见过他们?”胡飞皱皱眉头,“可是他们进京后来拜见过霍家小姐?我方才听到你跟叙哥儿说,你如今是霍家表小姐的丫头——你不是在侯府三少爷院里当差么?”
“重新回府后我就被调到表小姐那边去了。”春瑛答道,“至于那两位管事,说来话长,我差一点就被小姐许配给那个蔡管事呢!想想就害怕!”
胡飞整个愣住了,脸色渐渐变得铁青:“这是怎么回事?!”
春瑛只当他是为自己气愤,便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然后道:“后来表小姐知道他在外头说了亲,却又瞒着府里,想骗个丫头回去做妾,便生气了,亲自下令,不许家生子丫环嫁他为妻!这件婚事便不了了之。想起来我都觉得庆幸,幸好他得罪了小姐,才让我和十儿逃过一劫!”
胡飞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冷笑:“就算他没得罪霍小姐,也蹦跶不了多久!亏得他犯了糊涂,不然……”
“不然怎样?”春瑛狐疑地望着胡飞,觉得他此时的表情显得很是陌生。
胡飞似乎察觉到了春瑛的目光,忙收起嘲讽,微笑道:“你可知他和周管事为什么会被派回京来?你当这是好事?”
“不是好事吗?”春瑛不解,“今儿是周管事娶南棋的日子,别人都说周管事已经得了官职了。好象是什么副提举?虽然官不大,但从家奴一跃而成官身,可算是三极跳了,这还不好呀?”
“那是老周,他待人实诚,办事又周到,因此有好报。至于蔡胖子……”胡飞翘了翘嘴角,“近两年船队的收益差了许多,上头查到有霍家旧人中饱私囊,却不知道是老周还是蔡胖子,便将两人都召回京中,如今想必是查到蔡胖子身上不干净,便将他贬下来,老周能干,就派了官职,其实不过是办事的辅官。”
春瑛睁大了眼,有些幸灾乐祸:“还好还好,我最看不惯那个胖子说话阴阳怪气的,明明存了高攀好人家姑娘的心思,却还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当自己是潘安在世呢?!活该他倒霉!他是不是跟你有不和?我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不大喜欢你。”
胡飞笑了笑。扯开话题:“咱不提扫兴的人了,横竖他如今落魄,碍不了咱们的眼。跟我说说你这几年过得如何吧?那位霍小姐……不会太过刻薄你吧?她要把你许给蔡胖子,也着实太过分了!那蔡胖子不过是有点小聪明,又贪婪又粗俗,说是没娶妻,其实在南边已经纳了好几房妾室,上一次出海还在琉球纳了个倭女,他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你?霍小姐好没眼光!”
春瑛听了很是气愤:“什么?!我以为他只是渣,没想到是个极品!”
“什么极品?”
“不,没什么。”春瑛掩饰地轻咳一声。“因为这件事,我对表小姐算是灰了心了,不管平时多和气,小姐始终是高高在上的。我碍着身份,不敢对她抱怨,只好私底下跟你们这些好朋友吐吐苦水。”
胡飞听了,有些不满意地皱皱眉:“其实将随身丫头赐给管事为妻,似乎是他们霍家的习惯。我认得的几个船队管事,老婆通通是霍家丫环出身,而且都是太太小姐们身边服侍的,只有老周的亡妻是外头娶的,听说娶了足足一年后,才让她进府请安。这大概是他家的规矩。”
春瑛细想,发觉事情果然如此,锦绣、玲珑、檀香等人都是嫁的管事,不过她心里还是很不爽:“规矩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不喜欢她插手我的婚姻大事!”
“说得对!”胡飞笑了,“真奇怪,明明说了不提蔡胖子的,我怎么又谈起他来?回归正题,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还不是那样,我如今也慢慢地学乖了,知道了许多东西,可也越发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意思。”春瑛叹了口气,又笑着抓住胡飞的袖根,“给我说说你出洋的事吧?!在外头一定见过许多有趣的东西吧?”
胡飞有些僵硬地点点头,不自在地直起了身子,春瑛觉得奇怪,正要问他是怎么了,却忽然发现自己抓的袖跟衣料很眼熟,这不是当年她给他做的深褐细布直身么?衣服都洗得有些发白了,他腰间系的那根乌丝绦也是半旧的,整个人看上去精神虽好,可这一身打扮可不象是混得很好的样子。他如今黑黑瘦瘦的,似乎吃了不少苦头,要知道当年他们日晒雨淋地在城门口摆摊时,他也比如今白胖得多!
春瑛有些难过地道:“你在外头吃了很多苦吧?其实富贵什么的都是浮云,你不如回京里来吧?至少日子过得安稳些。”
胡飞怔了怔。淡淡一笑:“不要紧的,再苦的日子也熬过来了。京里……贵人太多,不如南边好做生意。”
“你是担心胡家的人吗?”春瑛抓着那袖跟,凑得近了些,“不要担心,如今胡家已经大不如前了。你还记得你那个大哥曾经投靠过一个大官么?去年那官儿因罪下了大牢,胡家没了倚仗,又花了一大笔钱才把自己摘出来,因怕被人追究,正装孙子呢。如今连梁太师都要小心做人,你大哥就算知道你回了京城,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你不利的。你要是担心他背地里下毒手,就跟我二叔他们打声招呼,借一借侯府的势?不然霍家也行。我记得霍家二老爷好像有个极有来头的老师。”
胡飞听了,脸上却丝毫没露出意外之色:“我都听说了,你且安心,那些人如今奈何不了我,只是我在南边已站稳了脚跟,又置了点产业,总觉得那边更容易讨生活,便打算在那里安家了。”
春瑛心里不知是失落还是高兴:“真的?那真不错,你总算能过上好日子了。那你这副打扮是怎么回事?故意穿得简朴些,以表示不忘从前吗?”
胡飞笑道:“这是为了掩人耳目的。这次回京,我本该再过两月才起程,但我有事要做,因此瞒了人提前动身。连你家大少爷和霍家的人都不知道呢,你也别跟你家里提起。”顿了顿,目光放柔了几分:“本来想着等事情办完了再来看你,但又担心你过得不知如何,到底还是忍不住来见你了。”
春瑛觉得有些异样,晃晃头,只当是错觉了,便笑道:“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接着又疑惑,“你到底有什么事要做?真的不能让人知道吗?”
胡飞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这几年跟着船队,往南洋转了两圈,也算是长了些见识。但霍家船队换了主儿,新来的人跟底下的闹不清楚,叫人心烦。好不容易事情解决了,又有几家新来的要打船队主意。那些人昏了头,不知道上头有位神仙盯着呢,只看他们怎么倒霉吧!我来见见神仙,看能不能在当中打打下手,说不定能捞些好处。”
春瑛听得糊里糊涂的,只问:“会有危险吗?太危险就算了吧?”
“没事,我心里有数。”
春瑛见他一脸笃定,只好不再问了,只是仍然觉得奇怪:“你说不能叫我家里人和大少爷他们知道,是什么缘故?该不会是事情涉及到他们吧?你可不能乱来!我二叔现在跟着大少爷混呢!”
胡飞忙道:“怎么会呢?那我岂不是恩将仇报了么?放心,碍不着大少爷和霍家,该他们得的银子,一分也不会少。我提前回来,只不过是……”他犹豫了一下,“做点准备……胡家……”他没再说下去。
春瑛有几分明白了,这是胡飞的心结,她也不好多劝,只好提醒他:“记得要保持冷静,别为了报复,就伤害到自己。你的父母还盼着你好好过日子呢。”
胡飞微笑着点头,沉默片刻,深呼吸一口气,问:“小春妹子,等我把事办完了,你……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南边去?”
春瑛一愣,他又马上道:“你其实……更喜欢府外的日子吧?”他诚恳地望着春瑛,眼神仿佛在盼着她立刻点头,可春瑛却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