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要离开东府。拖籍为民了。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松颐院。素日得她悉心教导的小丫头们都有些舍不得,纷纷跑来相送;跟她要好的大丫头,自然也是拉着她说个不停;也有人暗地里商议,要凑份子请她一席酒,当是饯行,或是送她一份礼,以作留念。
春瑛一边笑呵呵地跟她们说笑,一边盘算着要怎么收拾行李。虽然放奴文书是下来了,但离开前,交接的工作还是要做好的。她细数了数,觉得怎么也得要三五天功夫,便托人给二叔家带了信,请他通知家里人来接,然后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打包的打包,送人的送人。有许多东西她懒得带出去,或是觉得用不上的,便索性拿来做人情。整个松颐院,上到秋雁百灵等一等大丫头,下到扫地搬马桶的粗使婆子,人人都得了一份。连新来不到两天的小丫头也没落下。众人都夸春瑛是个和气又大方的姑娘,请她日后常回来探望大家。
在这一片和乐融融中,也有几个人是抱着别样心思的。锦羽与良姐二人见春瑛出乎她们意料地要离开东府,再想到近日见到二太太时,对方脸上的不悦之色,还以为是春瑛的“妄想”被二太太知道了,因此被赶出去,笑得都有些嘲讽。良姐拿到春瑛送的荷包,再看看别人手里的,只觉得自己那个不如别人的精致,不屑地撇撇嘴,回头看了锦羽一眼。
锦羽盯着手里的绛纹石戒指,皮笑肉不笑地对春瑛道:“姐姐出府了,将来也不用再侍候人,真真是好福气!虽说外头的日子不如府里舒服,难得的是那份自在,就算日子清苦些,名声也好听嘛。老太太是一心为了姐姐着想,姐姐千万别怨老太太无情。”
春瑛眨眨眼,笑得更欢了,一双眼睛lou出无比恳切的目光:“我怎么会怨老太太呢?我只会感激她老人家。就象妹妹说的,在外头的日子就算清苦些,也比府里自在。说起来我还要多谢妹妹呢,若不是妹妹的美言,我哪里有这样的好福气?”
锦羽愣了愣,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想到良姐跟自己说的话。又怀疑春瑛知道自己放流言的事了,便先生了几分心虚,偏又不甘心就此落了下风,想要辩驳两句,春瑛却早已扭头去跟别人说话,眼角都没扫一下自己,叫她无比气闷。
良姐悄悄在锦羽耳边道:“姐姐何必理会她?她都是板上钉钉要走的人了,跟她拌嘴,倒失了姐姐的身份。她也就只能在嘴上讨点利息了。”
锦羽闻言又高兴起来,见良姐乖觉,明明年纪比自己大,还谦虚地叫自己“姐姐”,是个伶俐又有眼色的,便有心抬举她:“你说得有理。如今还是想想以后的事要紧。她走了,一等里要空个缺出来,新来的还要再调教两年呢,旧人里头,我冷眼瞧着,只有你最好,做事细致,又是家生子。资历虽浅些,但春瑛一来就能当一等,你跟她一块儿进来的,难道还比她差了?秋雁百灵都跟她一个鼻孔出气的,我对付不了她们,不如求了老太太和太太恩典,把你提上来跟我做伴吧?”
良姐顿时喜出望出,讨好地一路奉承锦羽,一路随她出去了。
春瑛在说话的空档扭头望着她们的背影,挑挑眉,又继续回头与人说笑,浑不把她二人放在心上。
卓氏远远瞧着那一堆丫头围着春瑛说话,便笑着对婆婆道:“春瑛这丫头人缘真不错,众人都与她亲近,遇事也能敬服。若不是为了她将来的前程,媳妇都不想放她出去了。”
二老太太淡淡地笑道:“不放她出去,留她下来做什么?难不成你真要讨了去放在屋里?”
卓氏一愣,忙笑道:“那种荒唐话居然传到母亲耳朵里了?都是媳妇的疏忽!母亲放心,那纯粹是流言!别说媳妇自个儿没这个想法,哪怕是有,也会先问过母亲的意思,毕竟是母亲身边的人。”
二老太太叹息道:“我知道你管家辛苦,又因为前些日子的动乱,家里既要修房子,又要抚恤死伤者家眷,还要挑新人,乱糟糟地都挤到一起了。只是你老爷的事,方是这个家的重中之重!你便是把所有事都料理得妥妥当当,却疏忽了你老爷。你也是犯了错!不是我偏着自个儿的儿子,他本来年纪也不大,长得端正,有学问,待人也和善,如今升了官,皇上看重,前程似锦,别说咱们府里的丫头,哪怕是外头的人家,也多有心思活泛的。你嫁到咱们家十几年,只生了一儿一女,老爷身边除了一个陈姨娘,还有我给的喜鹊,便没别人了。陈姨娘自打小产,就一直病病歪歪的,有等于没有,通共只剩了喜鹊一个。京中差不多的人家,有几家的妾比咱们家少?也难怪别人生了心思。其实跟你西府的大嫂子比起来,你已经很有福气了。有时候,也别太严厉了。”
卓氏面上僵了僵,才保持着微笑低头温顺地应道:“母亲教导的是,还请母亲的示下。该抬举哪位姑娘为好?”眼珠子一转,瞥见锦羽和良姐两个出了院门,便笑着指了指她们:“母亲觉得那两个如何?长得倒还清秀。”
二老太太摇摇头:“她们倒罢了,你们那里已有了一个喜鹊,我也没打算再指一个过去。你们夫妻和和美美的,我老婆子也不愿意给你心里添堵,毕竟都是过来人,自然知道其中的苦楚。只是,底下的人报上来说,喜鹊似乎有些不适,瞧着象是有了身子。这么一来,你老爷身边就少人侍候了,该怎么做,你自己斟酌着,若是打算挑人,就挑你信得过的,也省得将来淘气。”
卓氏心里酸了又涩,涩了又酸,但脸上还不忘lou出微笑:“喜姨娘有了身子?!这可是大喜事,媳妇这就去请太医来确诊!横竖近日要挑人,不如趁机会给喜姨娘添两个丫头吧?她那屋子也太小了些,索性叫她搬去西后院,单给她安排一个小院子。”
二老太太笑了笑,点头道:“你去安排吧,你向来是个妥当人,我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喜鹊是头一胎,她自己不懂事,小丫头倒罢了,给她添两个有经验的媳妇子。剩下的你自己拿主意吧。”
卓氏应了,乐呵呵地出得院门来,便变了脸色。青鸾方才跟在她身边,苍白着一张脸听了个齐全,见状嚅嚅地喊了句:“太太……”便跪倒在地:“您千万别让奴婢去……”
卓氏冷哼一声,斜了她一眼,气消了许多:“起来吧,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又叹道:“你跟春瑛一向合得来,想必心性也相近,象你们这样笨笨的倒好,最怕的就是那些伶俐又有小心思的,叫人头疼!”瞥见锦羽和良姐笑嘻嘻地从儿子的院子出来,又脸色一冷,甩袖而去。青鸾匆忙跟上。
春瑛把手头的工作都完成了,又将小库房里的东西一一告诉了秋雁和百灵两人,把所有物品名录都交给了她们,才松了口气,笑道:“别的事,我会的。你们也会了,这里的钥匙我要交回给老太太,老太太想必会再交给你们两个管着,锦羽我就不清楚了。这两天我总觉得老太太对她淡淡的,二等里头,又不知道哪个会被提上来补我的缺,只能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秋雁笑着收好名录册子,道:“放心,我们包管会把东西看好了,等到老太太指定了人,这些东西就会一丝不差地交给她。其实我也不明白,老太太明知你要走了,怎的迟迟不肯定下接替你的人?”
百灵冷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就能接替了春瑛姐姐?如今二等的几个,教她们的时候,都拿着架子,爱理不理的,能学到什么东西?我倒觉得几个小的比她们强。别人不说,单是春瑛姐姐平日带在身边的鹂儿,就比别的小丫头懂事。”
春瑛笑了:“她要学的还多着呢,能升二等就不错了,况且她的年纪也太小,叫人看着不象。”顿了顿,决定打打预防针:“只好偏劳你们了,你们也知道,我这一出去,是要跟家里人住一块儿的,住哪里也早就定了,是外城的房子。离了这么远,不是说来就能来的。况且我要搬家,自然有一大堆的事要忙。若是不把这些事都交接清楚了,将来别人接手时,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又不方便过来,岂不是麻烦?倒不如托付给你们。在这院里,只有你们两个,我是最信得过的。”
这话说得秋雁与百灵都笑了,心里也高兴,便用心把春瑛说的话都记牢了,所有名目放好,所有衣裳首饰都点了一遍,记清楚它们的位置,以备万一。三人这才离开小库房,锁上门。
走到廊下,百灵呼吸一口夜间犹带寒冷的空气,有些犹豫地道:“老实说……春瑛姐姐你这一走,倒叫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就好象失了主心骨一样。我遇事也只能跟秋雁商量了。锦羽……还有翠翎,我瞧着都有些不好呢,毕竟老太太和太太都不是容易糊弄的……若是她们去了,将来这院里又是什么情形呢?”
春瑛沉默着,她也不知道答案,只一心想着自己能出去了,自由了,将来是一片光明,东府的事,松颐院的事,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虽然二老太太对她很好,百灵秋雁还有正院的青鸾也把她当成了朋友,但她实在不想再被卷进任何与宅斗有关的事情里去了。因此过了半晌,她才笑道:“有老太太镇着,你担心什么呢?我们去了,自有好的来,将来你走了,也会有好的来接替你。你向来习惯了,才会慌张,其实你事事都不比我差,多信自己一些吧。”百灵是家生子,相比秋雁,更象是会成为首席大丫头的人,春瑛只能拿这个劝她了。
秋雁上前抱住百灵的肩头,百灵回头冲她笑了笑,又伸手来拉春瑛,三人互相拉着手,反倒觉得比先前更亲近了些。
终于到了离开的日子。春瑛一大早先向二老太太磕了头,后者道:“好了,往后常回来陪我说说话,先去见你太太吧。”春瑛应了,往正院去。
正院里正忙着,院子里摆开十几个人,都是人伢子领来请卓氏过目的十岁左右的小丫头。卓氏一个一个问话,见春瑛进来,便亲热地招了她进门说话:“前儿外头闹出一件事来,说是南苑的事情发了。太后娘家一个子侄,原是在从前李家庄附近闹事闹出了人命的,被刑部查出来,报给皇上,要从重处置。谁知那小子却在公堂上嚷出了南苑的买卖来,好几户人家都被卷了进去,受了皇上申斥呢。我想起当初你的话,便有些后怕,若不是你劝我,今日老爷就要吃亏了。”想想她丈夫才刚就任兵部尚书,就闹出这样的丑闻,丢了脸面事小,在皇帝面前失分事大。她心里真是无比庆幸。
春瑛倒没放在心上,这件事她当初只是拿来当借口的,如今有这样的结局,只能说是出乎意料了,于是她笑道:“奴婢……只是一时想到了,便告诉太太,还是要太太做决断才能成事的。我可不敢居功。”
卓氏拍拍她的手背:“我就知道你这丫头是个省事的,不过有功就要赏,你这是要出去了,我没什么可给你的,收拾了几件首饰,还有一些衣料,你拿了去,做几身体面衣裳,将来嫁了人好穿。”于是便命凤鸣拿了东西来。
春瑛留意到凤鸣脸上带着羞红,有些不解,但又不好去问,便接过东西谢了赏,正要告辞,卓氏却忽然道:“你是西府过来的,本来也该过去磕头,只是那边府里这两天正乱着呢,你别去了,省得惹事。”
春瑛怔了怔,笑着应了,她本来就没打算去侯府。捧着东西出了门,回到松颐院再回过话,总算能起身了。有婆子帮她提着包袱出了二门,路二叔早就赶着车在那里候着,一见她便迎了上来,脸上带了喜色:“能走了?可都往各处磕过头了?”春瑛笑着点头。路二叔又问:“侯府去了没有?你侍候过三少爷一场,既是拖籍回家了,也该过去说一声。”
“太太叫我别去呢,说是那边正乱着。”春瑛嘱咐婆子把行李放上车,循例塞了几个钱,笑着向她们告别,回过头,才带着一分好奇问:“侯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眼中闪着八卦的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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