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宝夫妇是在过完了春节才来的,正月初八抵达徐州火车站,旧历年期间铁路客运量明显减少,头等车厢下车的寥寥数人而已,其中就有陈春宝夫妇,头等车靠近火车头,暖气供应的足,下车才感受到北方彻骨的寒冷,宝珠将狐狸皮围脖裹得更紧了些,开始后悔没买那件挂在先施公司橱窗里的貂皮大衣。

    月台上冷冷清清,连脚夫的影子都找不到,春宝正在着急这么多行李怎么搬运,忽然看到二等车厢门口一群人翘首以盼,为首的正是之秋。

    之秋没料到春宝是坐头等来的,发现自己找错车厢后便兴冲冲带着一群朋友走过去,先是一番寒暄,互相引见,然后提着行李往外走,之秋说春宝你带的东西真不少啊,看样子是准备多住些时间了?春宝说这些只是随身行李,我还托运了一批东西呢。

    春宝托运的是一张床,一张英国进口的铜架子床拆散了当成行李托运,这是他送给之秋的礼物之一。

    出站的时候,春宝停住脚步,依稀间似乎看到票房后面走出一队穿灰蓝色军装的兵来,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天,他就是被这群大兵带上火车,一走就是八年。

    进城的时候,宝珠就不开心了,洋车行驶在碎石子铺就的马路上颠簸的很不舒服,道旁的树木光秃秃的毫无生气,连电线杆都比上海的要矮上一头,放眼看去,只能看到灰蒙蒙的城墙和低矮的房屋,丈夫用当地方言和朋友们大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一切都让宝珠沮丧而烦闷,但是在见到家门前迎候的人群时宝珠还是拿出了她最大的友好和礼貌。

    大凤在家门口翘首以盼,她本来是要到火车站去接春宝的,被亲戚们劝下了,他们说你是当娘的,大冷的天出去别再受了寒,在家等坐着儿子就行啦,可大凤终归还是坐不住,要到大门口等着,当到洋车组成的队伍出现时,连稳如泰山的刘邵氏也坐不住了,带着家慧,抱着俩孙女出门迎接,刘家在徐州府是独门独户,来帮衬的都是之秋的同学朋友,男丁去火车站接人,女人和孩子都穿着出客的新衣裳在家等着,远远看着花团锦簇的倒也壮观。

    见到娘的时候,春宝没掉泪,只是狠狠一个头磕在地上,近乡情怯,他的眼泪昨夜在火车上就流完了,大凤倒是哭的鼻子一把泪一把的,她主要是哭陈三死的太早,没福分看到儿子出息有了大出息。轮到宝珠拜见婆婆,她鞠个躬,喊了声姆妈,大凤眼泪还没干就喜得合不拢嘴,摸出一枚金戒子塞给宝珠,夸儿媳妇长得俊,和自家儿子那叫一个般配。

    男人们在门前的空地上铺开鞭炮准备燃放,之秋特意把满月酒改成了百日宴,按照徐州府的风俗,新房上房要“燎锅底”,也安排在今天进行,加上春宝回家,妥妥的三喜临门。

    鞭炮声中,红色的纸屑漫天飞舞,宝珠和家慧躲在后面手拉着手,亲似姐妹地寒暄着,这是妯娌俩第一次会面,家慧刚出月子没多久,富态而白皙,穿着绸缎面的绵袍,倒也能和上海的富家小姐分庭抗礼,宝珠为了拉近距离,还抱了抱两个粉雕玉琢一般的孩子,问起了名字没,家慧说大的叫楚彤,小的叫楚昭,都是之秋给起的。

    客人太多,家里没有足够的桌椅碗筷,所以这场宴席摆在徐州府最有名的饭庄宴春园,摆了二十桌饭,酒用的是协成槽坊出的玫瑰露、五加皮和高粱大曲,菜是宴春园名厨的招牌菜,什么羊方藏鱼、葱扒野鸭、烧瑶柱,徐州是津浦、陇海两大铁路的交汇处,八方来客,口味繁杂,宴春园属于南派菜系,这也是为了照顾远道而来的客人,可宝珠丝毫也没尝到家乡的味道,满嘴只是咸和辣,她象征性的动了下筷子,每样菜只吃了一小口就放下了。春宝留意到妻子胃口不佳,离席去找之秋安排其他菜肴,之秋正和一个人说话,见他来了便引见道:“这是宴春园的少东李可染,他刚从上海回来,是咱徐州美术专科学校的老师。”那人向春宝拱手:“常听刘兄提到陈先生的传奇故事。”春宝客气了几句,问李少东能不能上几道味道偏甜的菜肴,李可染笑道:“好办,我建议加一个拔丝苹果,一个八宝饭。”上了这两道菜,宝珠果然多吃了一些。

    宴罢,众人各自打道回府,之秋和春宝回到刘府,先让春宝在刘太公牌位前上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刘邵氏盘腿坐在蒲团上手捻着佛珠说春宝啊,你大爷和你爹在天上保佑着你哩,明天你上坟的时候可得给你爹好好磕上几个头。把春宝找回来是太公的遗愿之一,太公人不在了,心愿就落在活着的人身上,春宝回家了,房子也盖起来了,刘邵氏觉得自己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丈夫了。

    春宝把皮箱都打开,箱子里装满了礼物,一家老少人人有份,给老人家的绸缎丝绒,给之秋的德国造自来水笔刮胡刀,给家慧的首饰盒子,给俩侄女的小衣服和玩具,全家人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叙话直到深夜。

    家慧把春宝两口子的床铺被卧洗脚水暖被窝的烫壶安排好,回到屋里时,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之秋坐在床边看书,她将煤油灯的灯芯往上调了调,让火光更加明亮,之秋伸了个懒腰,问道:“他们睡下了?”

    “睡下了,弟妹可能住不惯。”家慧说,“吃饭的时候,她没怎么动筷子”

    之秋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说:“怪不得春宝要加菜……明天在家吃吧,你炒菜,少搁点盐。”

    家慧欲言又止,裁了几块尿戒子就熄灯上床歇着了。

    第二天一早,大凤端着一盘热水给儿子媳妇送来,站在门口呼唤春宝起床,宝珠睡惯了家里的棕绷床,外面的床睡不踏实,屋里又冷,她黎明时分才浅浅的睡着没多久就被吵醒,她又气又羞,把睡得死沉的春宝推醒,春宝睡眼朦胧爬起来把门打开一条缝,说娘你别忙乎了,我自己来。大凤把搪瓷盆和毛巾递给儿子,笑眯眯的去了,在她心里,儿子依然是八年前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别管当了多大的掌柜,依然是需要母亲照顾的孩子。

    春宝把脸盆端进来,略有些尴尬,虽然刘太公在世的时候和陈三情同手足,自己和之秋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但这些事情宝珠无法理解,昨夜已经有所怀疑,现在母亲端着热水来伺候,更坐实了宝珠的猜测,大凤是刘家的帮佣,就是上海人家的娘姨。

    两口子洗了脸,下楼吃饭,大凤很热情让儿媳妇多吃点,宝珠听不懂她的乡下土话,只好不停点头微笑,面对一桌子的早点,拿着筷子难以下箸,这些吃食都是之秋从早点铺子买来的,馓子,蒸包,油条,辣汤,在宝珠眼里都不怎么干净,尤其黑乎乎,黏糊糊的辣汤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做成,看着就没食欲,于是放下筷子说不饿,侬先吃。家慧看见了,回房拿了两个蜡纸包的奶油面包来,让宝珠就着热茶吃了。

    今天的安排是上坟和访友,陈三的坟在城外,一家人来到墓前,摆下香烛纸马和供品,大张旗鼓的祭祀了一番,大凤少不得一顿哭,絮絮叨叨和陈三说了不少话。天寒地冻的,春宝怕冻着宝珠,看差不多了就烧了祭品回去,带着宝珠跟之秋出去会朋友。之秋有一帮玩的很好的朋友,没事就聚在一起切磋琴棋书画,讨论时局大事,春宝的加入让他们很是兴奋,纷纷询问一二八事件的来龙去脉,春宝在军阀部队里当过兵,在上海滩见过大世面,对于时局必然有独特的看法,果不其然,春宝语出惊人,他说上海太平不了多久,还得打仗!朋友中有人反驳说不会,上海租界的洋人不会允许战火扩大,必然出来调停,即便打,也是先从华北开始打。春宝摇摇头说非也,上海是中国最丰腴的地方,距离南京才几百里路,日本人真想打,就不会舍近求远,打烂了上海,南京的赋税就断了供,没钱怎么养兵,怎么买军火,这仗自然就输了,众人听了都深以为然,默默不语。良久,之秋才说道:“日寇若是聪明,就会蚕食而不是鲸吞,占上海,打南京,战略上没错,但忽略了中国人抵抗的决心,真打上海,国府必然全力以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书生们高谈阔论,终归是纸上谈兵,空谈了一下午,聊到肚子咕咕叫,有朋友要设宴招待春宝,这回去的饭馆档次略低,菜肴粗犷,份量十足,长段的大葱,整瓣的大蒜,酱油和盐都下的极重,这回宝珠连筷子都没动,春宝也只意思了一下就陪着妻子告退了,之秋见势头不对追出来,见两口子正用沪语低声说着什么,春宝见他出来便直言说你嫂子吃不惯徐州菜,之秋说咱回家自己做饭,春宝说不必了,我带她上街逛逛,你赶紧回去陪朋友。

    春宝逛街逛到一半,已经决定不住在家里,察院街上有一家花园饭店,是苏州人开的西式宾馆,有暖气壁炉和洗手间,更重要的是提供中西餐点,质量水平和上海的饭店别无二致,春节期间客房充足,价格还低,经理说可以提供蒋主席住过的房间,春宝本来还有些犹豫,看到宝珠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这饭店非住不可了。

    花园饭店一宿要大洋五块,赶得上一个小工整月的收入了,大凤听说儿子媳妇放着家里现成的房子不住,要去花冤枉钱住饭店,登时一阵痛骂,骂儿子败家子,有几个钱就不知道姓啥,春宝始终陪着笑脸,宝珠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她觉得这是婆婆指桑骂槐,给自己下马威呢,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抬脚就走,上楼拿行李。

    刘邵氏和家慧把大凤拉进北屋,任由春宝送宝珠去住饭店,春宝把新婚妻子送到花园饭店又折回来,给母亲解释说自己拿的是林家的薪水,花的钱也是人家林家的,大凤张口结舌,喃喃道这不是上门女婿么,便偃旗息鼓,不再作声。

    春宝哄好了老娘,又回饭店哄宝珠,说我娘过惯了穷日子就怕花钱,她不是针对你,就这个直脾气。

    宝珠说明天就买火车票回上海,这儿我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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