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昭儿忽然听见陆靖勋在身后叫自己的名字，唬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见他青着脸，心里越发打鼓，干干地叫了声“将军”，便只是傻站着。
倒是梳翠慌慌张张地跪下，“大将军。”
陆靖勋早猜到这女子是哪里来的。此刻见她这一身打扮及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车把式又是那么一身行头，心里更吃了准。
这也没什么，只是看这女子异常眼熟，便问：“你是哪一个。”
“回大将军，贱妾是翠茗阁的梳翠。”梳翠说着轻抬起一双水目瞄了瞄他，“大将军生辰那日，还曾点了我赴宴，是同昭儿一起来的。”
这后半句陆靖勋倒没怎么在意，只是她说自己是梳翠，叫他忽地想起昨日魏辽一直提起的女子。
青天白日的忽然有这样的女子在府门前纠缠，陆靖勋心里莫名地有些恼火，语气便越发寒凉起来：“跑来做什么。”
“我……只是想来看看昭儿。”梳翠支吾道，话一出立即知道造了次，昭儿如今已经入了陆氏宗籍，算是名门的千金了，自己算什么，怎么能说想昭儿了，这无异于往大将军府的门楣上泼脏水。想到此处忙又磕头道：“大将军恕罪，再不敢来的。”
这一幕看呆了一旁的昭儿，昔日的姐妹来看看自己，竟然是罪。梳翠将脸垂得那么低，细瘦的身子浸满了世态炎凉的味道。
陆靖勋本就没想为难梳翠，见她这样磕头越发不好说什么，只是喝道：“行了！起来吧。”
梳翠站起身来，脸都未敢抬，便匆匆退行至街口，方才登车离去。
昭儿半晌才回过神来，见陆靖勋脸色极差，于是也不敢说话，只是垂了头。
“谁叫你出来的。”他开口便指责道。
“梳翠姐姐，叫守门的军士进去叫我。”昭儿道。
他自然知道是梳翠叫她，他的话意是谁准她出来。昭儿显然听差了。
他不好在路边这么训她，只好冲她撂了一句：“进去吧。”说完自己先就转身进府了。
昭儿默默地随他进去，谁想刚进府门，他便将守门的军士斥责了一通。
她跟在他身后进府，后来又默默地回到自己房中，还未坐定，就有下人过来说，大将军叫她到书房里去。
等她从书房里出来时，一双眼睛哭得湿漉漉的。吓得在门外等她的银霜一个劲儿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话，只是闷闷地回到自己房中。
那场景回想起来就像一簇锥子，直往心上戳。
“……这不是你在阁子里的时候，日后别再叫我瞧见你在府里唱你学过的那些调子，也别再跟那些人牵扯不清，姐姐妹妹的不离口，被我听见，我不饶你……”
他也不让她坐下，她就那么站在屋子中央挨训。墙边还站着垂侍的下人，门外廊子上也有人，肯定都听见了。她一时觉得羞辱，脑袋里忽然就浮现出方才梳翠在府门前低低地伏着身子，头都不敢抬的模样。
回到房中好一阵还在回想，越想越闷。不过这思绪终究还是转到梳翠的事情上来。
梳翠哪里只是来看看自己。
张承远到底是赌输了钱，欠的那些债堆成了山还不上，更别说将梳翠赎出来了。
青楼里的女子，能被赎身，真真是上苍的垂怜。梳翠后半生的指望就在这事儿上，谁想竟成了现在这样，离万念俱灰还能差多少。
她定是要帮梳翠的，可是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
当初还给梳翠的那些，早被梳翠拿去给张承远填了那无底的窟窿了。
想来想去，就只有平日里大将军赏她的些宝贝物件，或是老夫人赏的饰物什么的可以拿去换钱，至于她房间里那一应名贵摆设，她是不敢动的。
东西还不是什么难事。真正令她犯难的是，如何出去呢。一整晚就这么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竟没有想出个法子来。最后决定还是缓几天吧，毕竟陆靖勋才发过脾气，近来还是小心些的好。
可终究是心神难定，怕梳翠着急。就这样强捱了三五日。这一日，想着法子支开了银霜，自己在房中翻腾着妆奁，在手腕上戴满了镯子，翡翠的墨玉的，一只手腕少说也有五六支。金钗玉钿的藏了好些在发间。戴了一副白玉雕镂耳珰，裙裾左面系了白玉的天禄恒昌珮，右面亦系了一块儿碧绦蝴蝶珮，另有几支上好的玛瑙玦。
前些日子，陆靖勋给了她一只紫金麒麟璎珞，说是护身符，叫她戴着。她因项上已经有了自小便戴着的那块长命锁。便将这璎珞收了起来，此刻少不得也拿出来，摩挲了半晌，犹豫着套在颈项上。
忽又想起来更早的时候，陆靖勋给了她两个金锞子叫她玩儿，忙急急地翻找出来藏在袖中。
物件都备齐了，那个一直犯难的事又来了。怎么出去。
她在后园游逛了好一阵，忽地想起那日打秋千的地方，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径直沿着僻静的小路寻到那里，还好没遇见人。费了半天劲儿爬上那株老树，心里不是不害怕的，自己这样出去，若是叫他知道，不知会有什么等着自己。那日原本应该和梳翠说好了，叫梳翠在墙外等着，她将备好的物件给她抛出墙去，能省多少事，还不用这样胆战心惊的。可惜当时正说着，陆靖勋就回来了。
没法子，只能行此下策。
她的手抖得厉害，心里还不断安慰自己，没事，将东西给梳翠，快些回来就是了。不会被发现的。
在那截伸出墙外的枝桠上拴了绳子，就这么滑了出去，倒也神不知鬼不觉的。
出来以后，将身上这些饰物全部摘了下来，匆匆地裹进一只小包袱中。做完这些，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这一次回到翠茗阁，她知道要从偏门进去，那门上守着个虬须大汉。昭儿在他狐疑的眼光中走近了，说道：“我来找梳翠，你别不叫我进去。”
这汉子认得眼前的丫头，当初温婆子养了四年，预备做摇钱树的，谁想叫大将军买了去，如今也算是精贵的人了。
他自然不敢拦她，只是让开了道去，心里却阵阵的惊疑，大将军竟还准她回来找往日的姐妹。
昭儿穿过那一片牡丹花圃，刚拐进了正堂后的廊子，就听有人笑道：“哟！这是谁呀！”声音听着熟悉，感觉老远地就直直钻进人的耳朵，
她循声望去，果然是绛嫣。
“姐姐。”昭儿笑着应了一声，心里欢喜，正要跟她说话，却忽觉得她眉目间添了先前从不曾见过的凉薄和傲气。
绛嫣那摇着扇子的手直向她摆，“如今你再叫我姐姐，我可消受不起了。”
昭儿一怔，不知该说什么。
只听绛嫣又道：“茗菊丫头的事，梳翠都跟我说了，还说你前阵子又来过一回，偏我不在，也没瞧见你。梳翠直跟我说担心你，我倒不替妹妹费那心神。我就说嘛，妹妹是吉人自有天相，丢了那些钱财，倒拣了高枝儿。现在看来，你那回不去的琼州倒不是个什么好去处。”
昭儿听这话有些刺耳，但到底不愿跟她斗嘴，便道：“方才还说消受不起，此刻又妹妹长妹妹短的。”
“是了是了，我倒忘了。”绛嫣笑着拍自己的嘴。
昭儿倒不是真在意这个，只是绛嫣忽然说起丢钱的事，猛然间想起来自己还欠了绛嫣一锭金子。
“姐姐，弄丢的那些钱，我到时候……”谁想昭儿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绛嫣打断了。
“你可别跟我说要还给我的话，你给我我也断不会要的。一则，你这还没用呢，就被那没脸的贱蹄子偷了去。二则，我给你的时候就跟你说过，那原不是我的，是你家大将军赏了温妈妈的，你如何还我来。况且如今你又跟了他，算来也是你弄丢了自家官人的钱，却来还我岂不成了笑话。”
这一席话如同碎珠四溅，字字脆响，又是官人又是自家，说的昭儿脸上阵阵地发热。
“那我就不跟你多说了，这还要去看看梳翠，她今日出去了不曾？”昭儿问道。
“她如今还能往哪里去，可不就在房中呢。你来的好，到底去跟她说一回话，叫她想开些，别成日人不人鬼不鬼的添晦气。”绛嫣说着抚了抚昭儿的脸颊，“我这还要到那边去，也不说了。”临行时不经意间瞧见了昭儿手上的东西，也没多问，就去了。
昭儿只有“嗯”的一声。
待见到梳翠，着实惊了一下。方才还暗怪绛嫣怎么竟说出“人不人鬼不鬼”这种话来，此刻见了，可不就是这样，几乎瘦下去了一圈，眼周青黑，两腮似是也陷了进去，整个人胡乱歪在榻上，见了昭儿，也没精打采。那日在府门前还不至如此。
“你怎么就变成这样。”昭儿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寒凉湿冷。
梳翠摇了摇头，闭上眼睛，那原本就积在眼眶里的一圈泪倏地滑进鬓发里。
一旁的良蕊没好气道：“还说呢，前日三更半夜满处找张家公子，连个影子都没瞧见。这一回来就病了，妈妈都拿她没法子，也不管她，说死活凭她罢了。可回头倒叫我来伺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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