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靖勋带着她回到郦阳的时候，积雪已经开始融化，石板路亮的如同镜子，映照出千楼万阙的倒影，以及马车转的飞快的车轮。
一路车马劳顿，刚回府便进宫去觐见梁王，原本回来想要好好地休息一日，谁想刚出宫门又被人请去，原来是魏辽那一班人早就听城门卫尉说大将军已经回来，于是立即在府中摆宴，非要给他接风洗尘。
昭儿将路上买的各种稀奇小物件，分别赏给银霜等丫头。一群女孩子喜得齐齐谢恩，如鸟雀儿一般叽叽喳喳地问昭儿这一路上都遇上了什么故事。
昭儿被她们的兴头也带的欢喜起来，除却在琼州修坟重殓母亲这档子事以外，都细细地讲给她们听。昭儿说着见银霜正全神贯注地摆弄方才刚得的那只蛐蛐笼子，笑道：“这笼子还是我在市肆里丢布鞠得来的呢，我丢了七个，先前六个都没投中，原不指望了，将最后一个给大将军丢，可惜大将军说丢这个最后连脸也丢尽了，只是不玩儿，我一赌气，谁想最后一个竟然稳稳地落进了那竹筐里。你们说他们打仗的人管这叫什么？”昭儿问，“是叫背水一战，还是哀兵必胜？”
一席话落，惹得几个丫头都笑。
银霜也扑哧一笑，道：“姑娘说的这个郦阳也是有的，可是玩儿的人不过都是些孩子，姑娘若是因着新鲜自己玩儿玩儿就罢了，还拉上大将军。这府里体面些的小子都不玩儿的。”
昭儿不服，“谁说的，他原本也想试试，可偏不巧就那日带了侍卫在身边。他这才嫌丢脸不玩儿的。”说着又盯着银霜手里那蛐蛐笼子道，“好银霜，还是把这笼子给我吧，你看还有这么多好东西你不要。”
银霜耍赖道，“好姑娘，就把这个赏了我吧，给我们带来那么多好东西，怎么就这个偏舍不得了，我就喜欢这个。”
昭儿无奈，只好应了她。几个丫头说笑一阵，到底各忙各的去了。就剩银霜带着一两个贴身的给她打理一应器物。
“你们在府里可好？”昭儿坐在一旁，边看着她们拾掇边问。
“天冷得我们出不去，在屋里倒也十分自在，每日笼着火盆趁着闲话笑闹时做针线，竟也绣出好些新鲜花样，姑娘瞧瞧，这窗上的络子都是新打的呢，还有这桌围床裙也都新添了穗子。”银霜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沉默片刻走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你不在府里时，可来了一位贵客。”
“谁？”昭儿见她说的郑重，便问道。
“姑娘的外祖母元夫人。”银霜道。
“她来做什么？”昭儿一惊。
“不知道，”银霜摇摇头，“听说因为大将军和姑娘都不在，就在老夫人那里坐了半晌，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昭儿心里莫名奇妙的咯得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银霜又道：“姑娘，这事别跟大将军说，听说是韩升怕大将军生气，有意要瞒着的。”
她听这话只有“嗯”的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陆靖勋晚上才回来，韩升跟着他，吩咐人上茶水以及伺候洗漱等事。
“这段时日，府里可有什么事。”他问。因他回来便不曾得闲，至此时才得空问话。
“回大将军，诸事安好。”韩升道。面色沉凝，可是心里却阵阵的发紧，担心陆靖勋已经知道元夫人来过府里的事。
好在陆靖勋问完这话便只说了一句：“我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带着人都下去吧。”
韩升暗自松了口气，却行退出。却在廊下犹疑着站住，朝昭儿房间望了望，里面依旧亮着灯，昏黄的光从窗牖上投下来，照在还未融尽的积雪上，竟会散射出几道刺眼的光来。
韩升着实不安，他的心里埋着一线惶恐，轻微的颤动着，似乎随时就能将自己的一切弄得天翻地覆。他沿着甬路信步走出洞门，目光禁不住朝着一个方向望过去，竟看见一个侍女的背影正惶惶地离去。
“站住！”韩升低声喝住。
那侍女忙回过身来站定了。
韩升走过去，一眼就瞧出是石羊妫的人。
她果然是心怀鬼胎！
心底被加剧的惶恐和忽然窜上来的恼火浮现到脸上来时，竟在唇角凝成了一抹冷笑，“你不在屋里伺候主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侍女一时慌张，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就只说了一句，“石羊主子叫我看看大将军回来了不曾。”
“这是为何？”他问。
“她只说叫我看着，若是大将军回来了，就叫我去告诉她。其余的她也不曾跟我多说。”那侍女道。
“你回去吧，跟她说大将军回来了，此刻已经歇了，叫石羊主子不要太过费心。”韩升淡淡地说道。
那侍女听着他的话有些奇怪，可是又不敢多问，便称了诺转身去了。
陆靖勋站在窗前，推开了窗子。虽说郦阳最冷的时候是躲过去了，可毕竟尚未春暖，雪还未化尽。那一股寒凉迎面袭来，似是初化的清泉连冰带水地涌进心里。叫人的心底因这忽至的寒凉而微微战栗。
可到底是舒爽的，就像在琼州时，将手探向淙淙的溪水中，揽起飞腾的水花，琤瑽作响，夹杂着昭儿金玉般的笑声。
那是他在郦阳时从未见过的绽放在她脸颊上如花般的笑靥，像极了当初的那个迷失太远的故人。
像极了，他总是以为昭儿在骨子里与她是不一样的，可是离开了郦阳，他才发现，她们真的是一模一样。
他抬起头，望向遥遥无际的苍穹，很多年了，他从未抬起头看过郦阳的天，尤其自从她说她不喜欢郦阳，她走了，他不知怎么竟也渐渐得觉得郦阳真的是个无趣的地方。这座城到底哪里不好，他说不清，他也不愿去想。
可是现在他像是看出来了，这座城没有光，重楼万宇皆被笼罩在沉沉的暮霭之下。昏黄一片，无边无际的朦胧……
他忽然觉得厌倦，对这座城彻头彻尾的厌倦。总有一天，他也会离开。递辞呈，交兵权，然后带她永远的逃离这个地方，永远……或许去琼州，或许不去琼州。她喜欢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释怀，如同这郦阳的坚冰慢慢地融化，消逝，沿着记忆中触目的旧影流淌，原来一切竟也会变得如此模糊不清。
好在他于这模糊不清，朦胧昏黄一片中，到底找到了一线期盼，到底知道了自己余生除了打仗还能做什么。顺着这期盼走下去，总还能见到光亮吧。
他在窗前足足站了半个时辰，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就落在昭儿的窗前，她屋里的灯光还亮着。她在做什么？
他竟瞬间似是又回到十几年前的那个少年，他将她送回府，然后骑着马走在空空旷旷的街道上，忽而去问身侧的小厮：“你说，鄂阳现在在干什么？”
小厮抓抓脑袋说：“姑娘怕是摆弄今日在市肆里买的东西。”
他却笑着摇头，“不是，她定然是又因擅自出门挨罚呢，又有十天半月见不着了。”这话落，惹得小厮偷笑，他却不曾察觉。
他忽然失笑，又于失笑间回过神来，那瞬间冒出来的一丝愉悦便又转瞬即逝了。
他回身行至寝榻，仰躺下去，却忽然觉得身下被硬物硌了一下。这床榻可都是今日韩升遣人打理过的，他翻身起来，伸手按了按，细滑的锦缎底下明显的凸起一块，竟是个不小的东西。于是掀开了几层软褥，只见是一个笔枕。底下竟还压着一封书信。
他神思一凝，伸手将那封信抄了出来。
烛火透过蝉翼般的轻纱罩，照的满纸的蝇头小楷如一只只尖钉弹进人的眼中。
他从头至尾又从尾至头看了不知多少遍，然后将那张彩笺按在桌上，好久好久，整个人如同石雕一般动也不动。
“来人。”忽然想起的喝令打破了大殿的沉寂，声音低沉而急躁。
进来的是廊子上的侍卫，“大将军。”
“韩升呢，找他过来。”他说。
“诺！”
韩升一路小跑过来，心里如同装了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到了洞门前却停下脚步问一个侍卫，“石羊氏可曾来找过将军？”
侍卫莫名其妙地摇摇头，“不曾。”
韩升舒了口气，可是到底不安，这么晚忽然传唤，究竟是什么事。
进了门，见房中就只有陆靖勋一个人，独自坐在灯下，脸色铁青。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竟愣了半晌才跪下来道：“大将军何事吩咐？”
“韩升，当初你跟着我大哥去追邢仲秋他们？”他问。
韩升顿时全身一凛，“正是。”
“你都看见了什么。”他问。
“大将军说的是……”韩升支吾着，不敢贸然回话。
他将手里的密信朝着他挥去，“你自己看吧。”那彩笺左摆右晃地飘落在冰冷的青砖上，如同坟前飘飞的纸钱。
韩升膝行爬过去，拾起那彩笺，只看到一半，便觉得冷汗涔涔，寒气阵阵地从背后袭上来。
“大将军。”韩升再看不下去，只是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半晌都不起来。
“你先别这样，你先说，是怎么回事。”他说。
“那日小的闲来无事，多喝了几口酒……”
他打断了韩升的话，“我问的不是这个，我只问你这纸上说的是不是真的。”
韩升咬着牙关，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时候你再瞒我，我不饶你。”他字字清晰地说。
韩升听他语气极沉，知道再扯谎必然凶多吉少。只好心下一横，点了点头。
(看重楼暮霭最新更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