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使者在暮春三月抵达乞儿国都城。

    时值芍药盛开的季节,宫道两侧花团锦簇,绯红粉白一路绵延至正殿玉阶。但行走其中的唐使团却无心赏花——为首的正使李德裕是兵部侍郎,副使王绾乃鸿胪寺少卿,两人身后跟着十二名随员、四车礼物,队伍肃穆,马蹄声在空旷的宫道上踏出回响,惊起檐角栖息的几只白鹇。

    “十年了。”李德裕勒马,望向远处巍峨的宫阙。这座皇宫比他十年前护送“公主”来时扩建了近一倍,琉璃瓦在阳光下流淌着金色的光泽,飞檐斗拱间可见精巧的胡风雕饰,却又融合了中原建筑的庄重,正是这十年间两国交融的具象。

    “陛下有旨,务必迎回娘娘。”王绾低声道,眉间有隐忧,“但看这阵仗……怕是难。”

    岂止是难。

    当使团踏入正殿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大殿之上,乞儿国皇帝拓跋弘端坐龙椅,玄色衮服上金线绣的龙纹在殿内烛火中隐隐流动。而他身侧,并非惯常的空置凤座,而是一张并排而设、规制相同的金漆鸾椅。

    毛草灵就坐在那里。

    她穿着乞儿国皇后的正装——并非唐制的翟衣深钿,而是改良后的胡汉融合服饰:朱红锦缎裁制的长袍,袖口与裙裾用金线绣着连绵的卷草纹与凤凰翎羽,腰间束着嵌玉革带,头戴七凤衔珠冠,冠下垂落的金丝流苏轻轻摇曳,遮不住她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

    十年光阴在她身上刻下的不是衰老,而是一种淬炼后的光华。二十六岁的年纪,正是女子最丰盛的时节,但她眉宇间那份从容气度,已远超同龄。当她的目光扫过殿下的唐使时,李德裕竟感到一种莫名的威压——那不是后宫妇人该有的眼神,那是执掌权柄、裁决生死的人才有的锐利与沉稳。

    “大唐使臣李德裕、王绾,参见陛下、娘娘。”两人行大礼,身后使团齐刷刷跪倒。

    “平身。”拓跋弘的声音浑厚,“赐座,上茶。”

    宫人悄无声息地搬来绣墩,奉上茶盏。茶香氤氲中,毛草灵端起自己那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她生来就该坐在这大殿之上,接受万国来朝。

    李德裕深吸一口气,展开圣旨:“大唐皇帝陛下有旨——”

    “李大人。”毛草灵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既是给我的旨意,不如直接念给我听?”

    她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按礼制,接旨当跪,但她只是从鸾椅上微微倾身,做出聆听的姿态。

    李德裕的手紧了紧,终究还是朗声宣读:“……朕闻汝在异邦十载,夙兴夜寐,辅佐君主治国安邦,朕心甚慰。今特遣使迎归,册封国后夫人,赐长安府邸、食邑三千户,以彰汝功、慰汝劳……”

    圣旨很长,用词华美,核心意思却只有一个:回来,给你更高的荣耀。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乞儿国的大臣都屏息看向凤座之上的女子。

    毛草灵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轻轻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漾开层层涟漪。

    “李大人,”她说,“请代我谢过陛下美意。只是……”

    她站起身。七凤冠上的珠玉碰撞出清脆声响,朱红袍裾曳地,一步步走下玉阶。阳光从殿门斜射而来,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十年前,我离开长安时,只是个身不由己的替身。那时我曾想,若有机会,定要回到故土。”她走到使团面前,目光一一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唐官面孔,“但十年后的今天,站在这里听这道旨意,我却忽然明白了——长安是我的故土,可乞儿国,已是我的家。”

    “娘娘!”王绾急道,“陛下思念娘娘,夜不能寐。宫中为您保留了寝殿,您当年的侍女秋月、冬雪还在等您回去。长安的牡丹年年盛开,陛下说,您最爱的那株‘姚黄’已长成花树,就等您回去赏——”

    “王大人。”毛草灵打断他,眼神柔和了些许,“请告诉秋月、冬雪,我很想念她们。也请代我看看那株‘姚黄’,若开了花,折一枝替我供在佛前。”

    她的语气那样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却让在场所有唐使心中冰凉——这是诀别的话。

    李德裕终于忍不住:“娘娘!您可知‘国后夫人’是何等尊荣?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封号,陛下为您破例——”

    “李大人。”拓跋弘忽然开口,他从龙椅上站起,走到毛草灵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灵儿的尊荣,不需要大唐赐予。在乞儿国,她是朕的皇后,是万民敬仰的国母。这十年来,她推行新法、兴修水利、开办女学、整顿吏治……乞儿国的每一寸土地,都留有她的心血。”

    他握住毛草灵的手,两人手指交握,戒指上的宝石在光下闪烁:“你们的皇帝要封她为‘夫人’,但在朕这里,她早就是‘君’。”

    一个“君”字,重若千钧。

    殿内哗然。连乞儿国的大臣们都震惊地看向他们的皇帝——皇后干政虽已十年,但如此公开以“君”相称,是前所未有的表态。

    毛草灵侧头看向拓跋弘,眼里有星光闪动。她回握他的手,然后转向使团:“李大人,王大人,请回去禀报陛下:毛草灵感念故国养育之恩,此生不忘。但我的根已扎在这里,我的丈夫在这里,我的子民在这里,我未竟的事业也在这里。”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若陛下真念旧情,不如与我乞儿国永结盟好,互市通商,共修边境,让两国百姓世代安宁——这比任何封号,都更让我欣慰。”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

    李德裕脸色苍白,他知道自己完不成使命了。但他还是做了最后的努力:“娘娘……您的生母,毛夫人,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年初时染了风寒,太医说……怕是熬不过今年夏天了。”

    毛草灵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晃。

    拓跋弘立刻扶住她的腰。他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大殿陷入死寂。所有人都看着皇后——那个传闻中智计百出、心硬如铁的女子,此刻脸上血色褪尽,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许久,她轻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离京前,毛夫人已卧床半月。”王绾低声说,“她托我们带话给您:‘灵儿,娘不怪你。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这句简单的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十年的时光。毛草灵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穿越前那个世界的母亲——也是这样温柔,这样隐忍,这样无论女儿走多远,都只盼她平安。

    两个世界的母亲影像重叠在一起,化作心头最深的痛。

    拓跋弘感觉到她的手越来越冷。他握紧她,在她耳边低语:“你若想回去看看,我陪你。”

    毛草灵睁开眼,眼底有泪光,却没有落下。她摇了摇头,转向李德裕:“请大夫人们悉心照料我母亲。我会修书一封,请使者带回。另外……”

    她解下腰间一块玉佩——那是她刚来乞儿国时,拓跋弘送她的第一件礼物,羊脂白玉雕成并蒂莲,她戴了十年。

    “把这个交给我母亲。告诉她,女儿在这里很好,有疼我的夫君,有敬我的子民,有我想守护的江山。请她……放心。”

    玉佩递出时,她的手很稳。

    李德裕接过温热的玉佩,终于明白,一切已成定局。他郑重行礼:“臣,遵旨。”

    当夜,皇宫设宴为唐使饯行。宴席依旧盛大,歌舞依旧华美,但气氛总有些微妙的压抑。

    毛草灵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席。她没有回寝宫,而是独自登上宫中最高的观星台。

    春夜的风还带着凉意,吹起她未戴冠冕的长发。她凭栏远望,长安在东南方向,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十年的光阴。

    身后传来脚步声,沉稳而熟悉。一件貂绒披风落在她肩上。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拓跋弘从身后拥住她,“大臣们都在猜,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那你猜呢?”毛草灵靠进他怀里,声音有些疲惫。

    “我不用猜。”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我知道你不会走。但我也知道,你心里疼。”

    毛草灵沉默了很久。夜空繁星如沸,有一颗特别亮的星子悬挂在东南天际,她小时候,母亲说那是“游子星”,为远行的孩子指路。

    “弘,”她忽然问,“如果有一天,我必须要在你和我的故土之间做选择……我会选你。但这样的选择,真的对吗?”

    “没有对错。”拓跋弘将她转过来,捧起她的脸,月光下她的眼睛像浸在水中的黑琉璃,“灵儿,这世间最难的,不是选择,而是选择之后的担当。你选择了留下,就要担当起皇后、国母的责任;你若选择回去,就要担当起‘国后夫人’的使命。但无论如何……”

    他拇指轻轻擦过她的眼角:“我要你记住,你的价值,从来不在于你站在哪里,而在于你站在那里时,做了什么,成为了谁。”

    毛草灵的眼泪终于落下。

    不是悲伤的泪,而是释然。十年的重担、十年的挣扎、十年在异乡扎根的艰辛与孤独,在这一刻化作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

    她哭得无声,只有肩膀在颤抖。拓跋弘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像搂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止。毛草灵从他怀中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却亮得惊人。

    “你说得对。”她深吸一口气,“我是乞儿国的皇后,是这片土地的子民仰望的人。长安是我的来处,但这里——是我的归途。”

    她转过身,重新望向东南方,但这一次,目光穿过了千山万水,落在了脚下的都城。

    万家灯火在夜色中绵延,街巷间传来隐约的市声,更远处,农田在月光下泛着新绿的波纹。这是她用十年心血浇灌的土地,这里的每一道水渠、每一所学堂、每一座桥梁,都有她的印记。

    “李大人说,母亲怕熬不过夏天。”她轻声说,“等使者回去,差不多就是初夏了。若母亲真的……我想在国都建一座慈恩寺,为两国所有失去孩子的母亲、所有离开母亲的孩子祈福。”

    “好。”拓跋弘握住她的手,“我和你一起建。”

    “还有,”毛草灵继续说,“开春时南境的水坝该验收了,东边的商路要重新议税,女学该编第三册教材……这么多事,我怎么能走?”

    她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笑容里有泪光,更有一种扎根大地的坚实。

    拓跋弘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穿着嫁衣、眼中带着恐惧却强装镇定的少女。那时的她像一株移植的牡丹,美则美矣,却随时可能枯萎。

    而如今,她已长成一棵树。根须深扎,枝繁叶茂,能为这片土地遮风挡雨。

    “灵儿。”他唤她。

    “嗯?”

    “谢谢你选择留下。”

    毛草灵转头看他,星光落进她眼里:“不,应该谢谢你——谢谢你当年娶了一个冒牌公主,却给了她真正的江山与真心。”

    两人相视而笑。

    这一刻,观星台下,有宫人抬头望去,看见帝后相拥的身影映在星空下,像一幅永恒的剪影。

    而东南天际,那颗“游子星”依然明亮,却不再是指引归途的灯塔,而是化作了守望的星辰——守望这片土地上,那个从青楼走到凤座,最终把异乡变成故乡的女子。

    夜深了。

    毛草灵最后望了一眼长安的方向,轻声念出苏轼那首词,声音飘散在春风里: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此心安处。

    便是吾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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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青楼萌妹到乞儿国风主最新章节第189章续 此心安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