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伸出手。
手指精准地捏住了报告的中脊,稳稳地将其拿了起来。
当他的目光落在标题——《关于恳请市纪委调派骨干力量强化东山县反腐倡廉工作的紧急报告》时,看到“东山县”三个字的瞬间,那原本就严肃的表情明显又往下沉了沉。
再看到“请求市纪委支援骨干力量”这个核心请求的关键词时,他的眉头已经深深蹙起,之前那一丝意外和调侃彻底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的凝重。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变得浓稠粘滞。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麻雀叽喳的鸣叫,此刻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耳。
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在此刻却清晰得如同鼓点,敲打在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之上。
只有纸张在李立锋指间被缓慢翻动的声音,嚓、嚓、嚓……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某种紧绷的神经线上。
他阅读的速度并不算快,甚至比平常审阅关键线索材料还要慢上几分。
他那刀刻般的眉头蹙得越来越紧,额间的“川”字纹路深刻得如同斧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一行行扫过那些沉甸甸的文字。
“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山头主义、本位思想严重”、“监管形同虚设”、“权钱交易成为运行潜规则”……
这些尖锐的定性,出自县委书记江昭宁之手,无异于往火药桶里投入了燃烧的木炭。李立锋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存在联合作案、互通消息、订立攻守同盟的重大嫌疑……”读到这里,李立锋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这四个字——“攻守同盟”,在他这样的老纪检耳中,无疑是炸雷!这意味着行动捅到了真正的蛇穴,但也意味着接下来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对抗!
“人心惶惶”、“各项工作几乎陷入停滞”、“发展的车轮被死死卡住”……
李立锋的目光在这些字句上停留了很久,这些后果完全符合他的预判。
“恳请市纪委立即调派具备独立办案能力、斗争经验丰富、忠诚可靠的纪检监察骨干力量,尤其是熟悉土地、住建、经济领域腐败案件查办的优秀人才宁蔓芹同志担任纪委书记……”
终于抵达核心诉求!而这诉求的精准指向,更是让李立锋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实质的锋芒!
报告不过几页纸,李立锋看了足有十多分钟。
这十分钟内,房间里的气压低得几乎令人窒息。
他脸上的凝重已经凝固成了一层冰冷的寒霜。
终于,他放下了报告,动作很沉,纸张落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充满了巨大的不解、强烈的抗拒,以及一种被触动核心利益的锋利感,那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解剖刀,直直射向对面始终沉静的关柏。
“关部长,”李立锋的声音明显压抑着一种焦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你这份报告,我看完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形势确实严峻,江昭宁同志压力很大,这个我理解。”
他语速很慢,似乎在选择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措辞来进行阻击。
“但是!”这个“但是”被他吐得斩钉截铁,如同一柄重锤落下,“报告里这最终的要求……是认真的?”
“点名要调我们市纪委一室主任宁蔓芹同志?!”
他身体猛地前倾,双手重重按在桌面上,那份报告就在他的掌缘,被巨大的力量压迫着微微变形。
他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甚至有些恼火:“关柏同志!你知道宁蔓芹意味着什么吗?!”
“她是市纪委的骨干中的骨干!”
“是啃硬骨头、打攻坚战的尖兵!是省纪委多次点名表扬,在几个省级挂牌督办的要案上都立过大功的干将!”
“她现在正带着小组在啃一个涉及地方融资平台的复杂线索,刚刚有突破性进展!”
“那是关乎市里金融风险防控的关键一环,上上下下多少人盯着!”
李立锋的情绪显然有些激动,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如同闷雷:“培养一个像宁蔓芹这样具备高度专业性、政治忠诚度、丰富实战经验,尤其精通经济犯罪侦查的骨干,你知道要耗费多少心血和时间吗?”
“她本身就是我们市纪委手中的一张王牌!”
“是压在重要案子上的定盘星!”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护犊”心态和对核心力量流失的强烈抗拒,“你现在要我把她抽调到东山县去?这不是釜底抽薪是什么?!”
“东山的毒瘤要剜除,我们市里其它地方的火苗就不要扑灭了?全局工作难道就可以放一放了?”
他的话语如同疾风骤雨,带着强烈的反弹和责难,矛头直指关柏这突如其来的“不合理”请求。
他几乎是摊开了牌:宁蔓芹的价值,她承担的关键任务,抽调她带来的连锁反应——尤其是动摇了市纪自身重要工作的部署。
这是抽调核心力量可能引发的“内伤”问题!
“关部长,”李立锋身体并未后仰,保持着极具压迫感的姿态,眼神凌厉地盯着关柏,试图从他的脸上寻找答案,“东山的形势确实恶劣,这点我们纪委内部的初步简报也印证了。”
“但反腐败斗争千头万绪,哪里都急!”
“你要求支援骨干力量,我能理解,也非常同意!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非得是我手里的宁蔓芹?”
“为什么非得是现在?!”他猛地拍了一下桌上那份报告,“是她江昭宁点名的?还是你关部长觉得,只有宁蔓芹这把牛刀,才杀得死东山那窝‘鸡’?”
“市纪委就找不到第二个、第三个熟悉经济案子、忠诚可靠、能扛重担的骨干了?!”
“或者,”李立锋的语气陡然变得极其锐利,仿佛要刺穿关柏的所有铺垫和表象,揭开最底层的真相,“你在担心什么?”
“你在顾虑什么更深层的东西?”他的身体压得更低了一些,声音沉得像冰封的河床,“是不是东山背后盘踞的那张网,江昭宁的刀刃……砍不动了?”
“需要宁蔓芹这把‘上方宝剑’去‘开锋’?甚至……”他的目光灼灼,“去‘斩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