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内,气氛随着长孙无忌主力大军的入驻,由李毅破城后的迅捷凌厉,转变为另一种更为庞大而有序的凝重。
城防被重新加固,军营井然,粮秣辎重有序安置,一队队唐军士卒在街上巡逻,维持着战后的秩序。表面看来,一切都在行军大总管长孙无忌的掌控下稳步推进。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冠军侯府邸(临时征用的原罗艺别院)内,李毅卸去了征尘满布的铁甲,换上了一身较为轻便的锦袍,但眉宇间那股沙场淬炼出的锐气与连番追逐厮杀留下的淡淡倦色,依旧清晰可辨。他正在听取麾下将领汇报军务,亲兵队长侍立一旁。
自那日城外不欢而散后,李毅便极少前往中军行辕。日常军务,多由副将周青往来传达。他麾下的五千先锋营精锐,被长孙无忌以“休整”、“另有调派”为名,逐步拆散,部分并入其他各营参与城防和肃清任务,部分则被安排到城外较远的营地驻扎。
李毅对此心知肚明,这是长孙无忌在不动声色地削弱他直接掌控的兵力,也是对其“擅专”的一种隐晦惩戒与防范。他心中冷笑,却未发作。豳州已下,罗艺已诛,他首功无人能撼,些许兵马调动,暂时无关宏旨。
只是,长孙无忌显然并不打算让这场风波就此平息。他需要更明确地确立自己作为平叛主帅、总揽善后的绝对权威,也需要进一步“敲打”这位难以驾驭的冠军侯。
这日午后,一名长孙无忌身边的亲信幕僚,手持令箭,来到了冠军侯府邸。此人姓郑,面白无须,举止有度,但眼神中带着文官特有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下官奉大总管之命,请冠军侯即刻前往中军行辕,商议肃清罗艺残部、稳定北疆之要务。”郑幕僚传达命令,语气恭敬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
厅内,李毅正用一块软布擦拭着禹王槊的槊刃,闻言动作未停,眼皮也未抬一下,只淡淡道:“知道了。回去禀报大总管,本侯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今日就不去了。肃清残部之事,大总管总揽全局,自有妙策,何须本侯多言?一切听从大总管安排便是。”
郑幕僚显然没料到李毅会如此干脆直接地拒绝,而且还是以“身体不适”这种近乎敷衍的理由。他脸上恭敬的笑容僵了僵,上前一步,加重了语气:
“冠军侯,大总管有令,此次商议事关重大,涉及北疆各部动态、罗艺旧部可能流窜方向,以及接下来大军布防、招抚等一应事宜。冠军侯熟悉北地,又新破罗艺,您的见解至关重要。大总管与诸位将军都在等候,还请您……”
“本侯说了,身体不适。”李毅终于停下擦拭的动作,抬起头,目光如冷电般扫向郑幕僚,“听不懂吗?军中事务,自有大总管与诸位将军定夺。本侯累了,需要歇息。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那是久经沙场、执掌生杀所带来的无形威势。郑幕僚被他目光一扫,竟觉得呼吸一窒,准备好的劝说之词卡在喉头,一时间竟不敢再言。
他这才真切感受到,眼前这位年轻的侯爷,绝非寻常武将,其威严与气场,竟不输于朝中重臣。
“……是,下官……这就回去禀报。”郑幕僚咬了咬牙,躬身行礼,退了出去。他心中既是恼怒,又有一丝后怕。
看着郑幕僚离去的背影,李毅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讥诮。商议?无非是想让他这个“刺头”当众表态服从,再给他安排些不痛不痒的差事,或者更进一步削弱他的影响力罢了。他李毅没兴趣去配合长孙无忌演这出“将帅和睦”的戏码,更不愿在对方的节奏下被步步紧逼。
他确实需要出去透透气。这几日困在城中,面对长孙无忌种种看似合理实则步步为营的举措,以及城中那无处不在的、对他功高震主又“不服管束”的窃窃私语,让他心中那股郁气愈发积聚。他是战场上的鹰,不是笼中雀。
“备马。”李毅将擦好的禹王槊递给亲兵,站起身,“点五十亲兵,随我出城。”
“侯爷,要去何处?”亲兵队长问道。
“闷得慌,去北边草原转转,打些野物,活动活动筋骨。”李毅语气随意,仿佛真的只是一时兴起,“听说罗艺残部有些逃往了那边,顺便看看,能不能碰到些不长眼的。”
亲兵队长心神领会,不再多问,立刻下去准备。很快,五十名全副武装、精神抖擞的亲兵在府前集结完毕。李毅换上一身便于骑射的轻甲,外罩披风,翻身上马,接过亲兵递上的硬弓和箭囊。
“走!”
一声令下,小队人马从冠军侯府侧门驰出,避开主要街道,径直朝着北门方向而去。马蹄声清脆急促,很快便出了城门,消失在北方辽阔的荒野之中。
几乎在李毅出城的同时,消息便传到了中军行辕。
长孙无忌正在与李靖、尉迟恭、秦琼、侯君集等人商议军情,面前摊开着北疆的地图,上面标注着罗艺残部可能盘踞的几个区域以及需要重点抚慰的部族。郑幕僚匆匆而入,脸色不太好看,将李毅称病拒命、随后又带亲兵出城“打猎”的消息,低声禀报。
长孙无忌手中的朱笔顿在了地图某处,脸上原本沉静的表情瞬间冻结,随即,一层愠怒的赤色渐渐从脖颈蔓延上来。他缓缓放下笔,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座的几位将领。薛万彻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尉迟恭咧了咧嘴,想说什么又忍住。秦琼微微皱眉。周青则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身体不适?”长孙无忌的声音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需要静养?所以就能罔顾主帅军令,拒不到场商议要务?静养需要带着五十亲兵,全副武装,跑到可能有叛军残部流窜的草原上去‘打猎’?!”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地图和笔墨都跳了一下:“他眼里还有没有军法?还有没有我这个行军大总管?!这是公然抗命!是蔑视军纪!更是置自身安危于不顾,若在草原遭遇伏击,岂非平添事端?!”
厅内鸦雀无声。长孙无忌的怒火如同实质般在空气中弥漫。几位将领都能理解他的愤怒。李毅此举,确实过分了。称病拒命已是失礼,转眼就带兵出城,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将长孙无忌的权威踩在脚下。
“大总管息怒。”薛万彻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冠军侯年轻气盛,连日征战辛苦,或许心中确有些郁结,想要散心。他武艺超群,亲兵精锐,寻常残匪当奈何不了他。眼下……还是以北疆大局为重。”
“是啊,大总管。”尉迟恭也粗声劝道,“那小子就是头犟驴,顺着毛捋还行,硬碰硬……咳,末将是说,他刚立了大功,心气高点也难免。要不,等他回来再说?”
周青也道:“当务之急,是尽快拟定肃平方略,稳定州县。冠军侯既然……暂不愿参与,不如我们先议定,再令人将方略送去他府上知会?”
长孙无忌胸膛起伏,强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他知道,将领们说得有道理,现在不是跟李毅彻底撕破脸的时候。李毅刚立下不世之功,在军中威望正隆,若自己因此事严惩,不仅难以服众,更可能引发先锋营乃至更多士卒的不满,甚至让朝野觉得他长孙无忌心胸狭隘,不能容人。
但李毅这种毫不掩饰的桀骜与无视,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头。这不仅仅是对他个人权威的挑战,更是对整个军中指挥体系的破坏。若人人效仿,主帅何以统军?
更重要的是,李毅此刻跑去北边草原,真的是单纯打猎吗?罗艺虽死,但其部分死忠和幽州旧部并未完全肃清,北边一些部落态度也暧昧不明。李毅此举,会不会是另有所图?比如,私自接触某些势力?或者,干脆就是想凭借个人勇武,再立新功,彻底将他长孙无忌这个“持重”的主帅比下去?
种种猜忌与愤怒交织,让长孙无忌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沉默良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传令北门守将及城外巡哨,加强戒备,若遇冠军侯人马回城,速来禀报!再派两队精锐斥候,往北边方向哨探,密切关注冠军侯动向及周边是否有异常,但不得打扰干涉!”
“是!”郑幕僚连忙应下,退出去传令。
长孙无忌重新将目光投向地图,却已无心再详细商议。他挥了挥手:“今日暂且到此。诸位将军且先回营,按方才所议,各自准备。具体方略……容后再定。”
众将知道他心情极差,也不再多言,纷纷行礼退出。
厅内只剩下长孙无忌一人。他独自站在巨大的北疆地图前,目光幽深。窗外,天色渐渐向晚,北方的天空似乎格外阴沉。
李毅……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一次,长孙无忌心中的不满,已不仅仅是因为李毅违令或态度问题,更滋生出了一丝真正的忌惮与警惕。这个年轻的冠军侯,其行事作风、其桀骜不驯、其难以掌控的程度,都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计。
或许,皇后妹妹的姻缘,陛下格外的恩宠,以及那身非人般的武力,已经让这把剑,变得过于锋利,甚至……有些危险了。
他需要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而此刻,远在北边草原上纵马驰骋的李毅,恐怕并未将这位大总管的怒火太过放在心上。
旷野的风,似乎才能让他暂时忘却朝堂与军中的蝇营狗苟,找回属于自己的那份恣意与锋芒。只是,这恣意与锋芒,又将在这北疆之地,卷起怎样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