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县衙有日子没审过案子了。
甚至周坤都习惯了点卯后,在自己的典史厅里,泡上一壶热茶,然后抱着一本话本看上一天,坐等黄昏下值。
这江宁县的登闻鼓虽然不想鹅城那样生根成树,也是尘埃满面。
眼看就要到王干炬“考满”的日子了,连同整个江宁县衙的空气中也有了两分紧张的味道。
这种紧张,在四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终于被一阵鼓声引爆了。
周坤手忙脚乱地放下话本,跑出典史厅。
“何人敲鼓?”
快班的班头许锣从前院跑到二堂,凑到周坤面前,说:“四爷,来者不善啊!县衙外乌泱泱来了一大群百姓。”
“这?”周坤听到这话,心里有些惊诧,难不成哪个混账又在我江宁县做了甚天怒人怨的事?
“许捕头,你没问他们因何而来?”
许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小人见彼辈颇有群情激愤之态,又听见四爷您喝问,就命手下兄弟暂且稳住局势,先来报予您知晓。”
周坤心想,你怕不是因为听见我问,是怕你被那群百姓活吃了,才一听我喊,就忙不迭地跑来二堂了吧。
但是周坤也清楚,三班衙役,哪怕是像许锣这样的捕头,也只是白役,连个吏员都算不上,想要他们一心为公、忠心耿耿,那就是痴人说梦。
“走吧。”周坤说:“随我去看看。”
他整了整官袍,迈步便往前院走去。许锣赶紧跟上。
敲鼓的是一个妇人。
“这倒是少见。”周坤嘀咕了一句。
“咳咳!”周坤推开如临大敌的衙役,走到县衙众人身前,大声喊道:“肃静!本官乃江宁县典史,有何冤屈,尽管道来!”
那风韵犹存的妇人当即跪倒在地,磕头道:“大老爷!为民妇做主啊!”
“民妇要告小叔子逼奸民妇,意图霸占家产!”
“还要告族长处事不公,包庇恶人!”
这妇人虽鬓发散乱,泪痕满面,但言语清晰,眼中更是充斥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
麻烦了!周坤一听头都大了。
自古就有皇权不下县的说法,这乡镇里的事情,就是靠着这些乡贤来处置。
现在这妇人除了告自家小叔子,还要告族长。
如果妇人不是诬告,这里面确实有故事,那么以族长的身份,自己估计除了这妇人的一面之辞,其他什么证据都拿不到。
如果妇人是诬告,那以此女敢来县衙告状的性子,在江宁县没达成目的,说不定还会去应天府告状,到时候,县尊的“考满”,怕是要平生波折。
“这可不是什么逗乐子的罪名。”周坤心里虽然烦躁,但是还是摆出了一副严肃的表情问道:“诬告可是要反坐的!”
“民妇句句是实!”
周坤点点头,又指向她身后那些百姓,问道:“这些又是何人?是随你一起来的?”
妇人大大方方地说:“是民妇的娘家人!”
难怪这妇人敢来县衙告状,原来是有这么一大群娘家人撑腰。
周坤晓得这个案子必须认真查了,于是问道:“可有状纸?”
“有!”妇人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折成一小块的纸,起身递到周坤面前。
周坤展开状纸,看了起来:
具状人:高白氏,年三十四,住界埠乡高家村。
为恃强逼奸、鲸吞家产、宗长徇私,恳乞青天老爷明断事:
妾乃已故高家长房高大白之妻。夫于去岁腊月染疾身故,遗田三十六亩、宅院一座、浮财若干。依《大乾律》,妾当执掌家业,抚育孤女。
然有:小叔高正白逼奸霸产。
自夫亡故,小叔高正白屡以“照料门户”为名,强入内宅。本年四月十二夜,竟趁雨潜入,撕毁中衣,强欲玷污。妾誓死不从,高声呼救,彼方仓皇遁去。次日反诬妾“不守妇道”,欲吞长房田产。现有撕破中衣一件、邻里夜闻呼救声为证。
又有:族长高守业处事不公。
事发后,妾含羞告于族长。族长却说早得高正白状纸,昨夜撞破妾与家里长工季伯常私通,高正白乃是秀才,断不会诬告一介寡妇,定是妾不守妇道在先,诬告小叔在后,欲抓了妾与那长工季伯常浸猪笼。
伏乞青天老爷,提拿高正白到案,究逼奸、霸产之罪,传唤族长高守业,问责徇私枉法之举,保全妾与孤女性命家业,依律断归长房,请颁牌票,准妾归葬夫茔,免遭宗族驱逐。
这状纸写得有理有据,似模似样,不像一介妇人的手笔,周坤看了眼跟着妇人来告状的娘家人,也就明白了,这肯定是有人代笔。
想到这,周坤说:“状纸本官收了,你且挑一两个信得过的亲戚,随本官到二堂听审。哦,那个长工,季伯常,在不在?”
人群里走出一个高大的汉子,也跪倒在地说:“小人在。”
周坤玩味地看了眼季伯常,心想,此人在场却不出面,让一个妇人告状,有趣。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轻轻点点头,说:“那你也一并去二堂等候。”
然后对许锣吩咐道:“带两个机灵的,去把这高家族长,还有秀才高正白带来县衙,稳妥点,别也弄出这般阵仗!”
许锣点头,点了两个躲在后边看戏的,说道:“你俩这么聪明,晓得躲在后头,那就你俩随我走一趟。”
这两位吃瓜吃得正开心的衙役听许锣这么说,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拿着腰刀跟着许锣走。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去乡下抓一族之长,如果这族长素有威望,呼喝一声,今天搞不好就要栽在乡下。
但是事情与许锣以及这两衙役想得不一样,得知三位公人的来意后,高族长只是说家族不幸,出了这档子事,便带着三人去了学堂,高正白正在学堂授课。
这态度让许锣咂摸出几分味道,高家人一副坦荡的样子,不像是那妇人告状的模样。
倒是那个季伯常,眼神躲闪,不像什么好人。
敲登闻鼓的动静太大,本在书房看书的王干炬也被惊动,当周坤带着几个人进了典史厅的时候,王干炬也从后院,走到了二堂的院子里。
周坤看见了王干炬,连忙上前,小声把案子的情况说了一遍。
王干炬眼神诡异地看了眼长工季伯常,心想,这故事好熟悉,不知道这位季伯常,是不是也命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