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慈宁宫出来,天已经蒙蒙亮。
陈越走在宫道上,药箱挎在肩上,脚步有些沉。一夜没睡,又高度紧张做了场手术,这会儿松下来,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陈大人。”
身后有人叫。
陈越回头,是赵王爷。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站在廊檐下,披着件玄色大氅,脸藏在阴影里。
“王爷。”陈越行礼。
“走,本王送你一程。”赵王爷走过来,和他并肩往外走。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快到宫门时,赵王爷才开口:“许冠阳没死。”
“嗯。”
“知道他为什么没死吗?”
陈越想了想:“太后还离不开他的药。”
“不止。”赵王爷摇头,“陛下仁孝,太后说一句‘许太医的药喝着舒服’,陛下就不能杀他。杀了他,太后心里不痛快,凤体更难康复。”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不怕真小人下毒,就怕伪君子熬汤。这汤里全是‘孝心’,你让皇上怎么杀?杀了,就是不孝。”
陈越懂了。
许冠阳把自己和太后的“舒适感”绑在一起了。太后需要那碗药,不是需要药效,是需要药带来的那种暖洋洋、轻飘飘的感觉。那是成瘾。
“那现在怎么办?”陈越问。
“等。”赵王爷说,“许冠阳这步棋没走死,他还有后手。你现在要做的,是站稳脚跟,别让他找到机会反咬。”
宫门到了。
赵王爷停下脚步,看着陈越:“下月初三,太后六十整寿。”
陈越一愣。
“许冠阳之前就已经放风出来,要准备一份‘万寿无疆’的寿礼,戴罪立功,彻底翻身。”赵王爷看着他,“你呢?准备送什么?”
陈越脑子里一片空白。
寿礼?他哪想过这个。工坊里除了牙刷就是牙膏,总不能让太后六十大寿刷个牙当庆祝吧?
“我……”
“好好想。”赵王爷拍拍他肩膀,“这不是普通的寿礼。这是擂台。许冠阳摆好了台子,你就得上去打。打赢了,太后心里那杆秤就往你这边偏。打输了……”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明白。
陈越出了宫门,坐上轿子。轿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晨光。他靠在轿厢里,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
许冠阳的阴毒眼神,太后对药汤的依赖,皇帝那疲惫又复杂的表情,还有赵王爷那句“这是擂台”……
所有东西搅在一起,像团乱麻。
轿子停在工坊门口时,陈越才睁开眼。
他下轿,走进院子。天刚亮,匠人们还没上工,水轮静静停着,河面结着薄冰。一切都很安静,和宫里的惊心动魄像是两个世界。
修安迎出来:“大人,您回来了。宫里……”
“没事了。”陈越摆手,“太后救回来了。”
修安松了口气。
陈越往账房走,想找修芸问问工坊的情况。经过匠房时,他瞥见墙角堆着一堆东西。
是边角料。
牛骨碎块,没雕成型的竹柄,切割下来的猪鬃短茬,还有一些废铜烂铁。孙配方节俭,舍不得扔,说攒着以后说不定有用。
陈越停下脚步,看着那堆杂物。
牛骨……竹柄……铜件……
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不是完整的画面,是碎片。牙科诊所里那些模型,那些器械,那些……
他走过去,蹲下来,捡起一块牛骨碎料。
骨头已经被切割过,形状不规则,但质地坚硬,颜色温润。他又捡起一根细铜丝,一头磨尖了,是孙配方试做弹簧时废掉的。
陈越把两样东西拿在手里,掂了掂。
一个念头,像破土而出的芽,一点点冒出来。
太后六十大寿……万寿无疆……
牙。
太后的牙。
她缺了颗牙,是刚刚拔掉的。金牙旁边的邻牙没了,留下个窟窿。虽然现在塞着止血棉,但等伤口长好,那里就是空的。
老年人缺牙,吃东西不方便,说话漏风,脸还会塌。
如果……如果能做个东西,把那个窟窿填上呢?
不是金牙,金牙太俗,而且只能做单颗。要做,就做一套。做一套能让太后重新好好吃饭、好好说话、好好笑的东西。
陈越站起来,手里攥着那块牛骨和那根铜丝。
他转身,大步往匠房走。
“孙师傅!”他推开门,“张师傅!刘师傅!都过来!”
三个老匠人正在吃早饭,听见喊声,放下碗跑过来。
“大人,什么事?”
陈越把牛骨和铜丝放在桌上,眼睛发亮:“我问你们,用牛骨雕牙,雕得出来吗?”
孙配方愣了:“雕牙?”
“对。”陈越比划,“像真牙一样,有牙冠,有牙根。牙根要细,要能插进牙床里固定住。牙冠要逼真,要能打磨光滑,不磨舌头。”
三个匠人互相看看。
张鬼手先开口:“雕是能雕。但雕出来怎么固定?总不能拿胶粘吧?”
“用这个。”陈越拿起铜丝,“把铜丝弯成卡环,卡在旁边的健康牙齿上。骨牙雕好后,底部钻孔,把铜丝穿过去固定。这样骨牙就能挂在牙床上,不掉。”
刘铁锤挠头:“那……那吃东西能受力吗?”
“受力主要靠旁边的牙。”陈越解释,“卡环分走大部分力,骨牙只是填补空缺,辅助咀嚼。关键是——要轻,要稳,要舒服。”
他看向三人,语气认真:“这是给太后做的寿礼。太后刚拔了牙,缺了口。我们做一套……‘义齿’,让她能重新吃好喝好。”
“义齿……”孙配方重复这个词,眼睛慢慢亮了,“这名字好。义肢,义齿,都是帮人补缺的。”
“能做吗?”陈越问。
三个老匠沉默了一会儿。
张鬼手先点头:“雕牙我能试试。但得先知道太后牙床的形状,不然雕出来对不上。”
“这个我来想办法。”陈越说。
刘铁锤接着说:“铜丝弯卡环,我打铁的手艺能用上。但得软硬适中,太软了卡不住,太硬了磨牙。”
“慢慢试。”陈越看向孙配方,“孙师傅,你最关键的活儿——把骨牙和卡环连起来,要牢固,还不能有毛刺,不能藏污纳垢。”
孙配方深吸一口气:“我琢磨琢磨。”
“好。”陈越一拍桌子,“那就干。这是咱们工坊接下来最重要的活儿。做成了,太后大寿时献上去。做不成……”
他没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明白。做不成,许冠阳就会踩着他们翻身。到时候,失去的恐怕不止是太后的信任。
接下来的日子,工坊像上了发条。
水力驱动的植毛机还在转,咔哒咔哒,但匠人们的重心都转到了新活上。陈越画了无数张草图,把现代活动义齿的基本原理拆解成古人能理解的零件:卡环、支托、基托、人工牙。
每一样,都要用现有的材料实现。
牛骨雕牙是最难的部分。太后缺的是左上颌第一磨牙,这颗牙有四个牙尖,沟壑复杂。孙配方带着两个徒弟,用小刻刀一点点雕,雕废了十几块牛骨料,才勉强雕出个形状像的。
但“像”不够,还得“合”。
陈越需要太后牙床的印模。这在现代用藻酸盐一取就行,在古代却是个难题。他试了蜂蜡,太软,取出来就变形。试了石膏,太硬,怕伤着太后刚愈合的伤口。
最后是赵雪出的主意。
她用软糯米粉调成糊,加了一点蜂蜜增加黏性,又加了点冰片让口感清凉。把这糊糊压进特制的小托盘里,轻轻按在太后牙床上,等半刻钟定型后取出。
取出来的印模很清晰,连牙床上的纹路都看得出来。
有了印模,雕牙就有了依据。孙配方对照着印模,调整骨牙的形态,磨薄这里,加厚那里,直到骨牙能严丝合缝地“坐”在缺牙的位置上。
卡环是刘铁锤的活儿。
他用红铜丝反复试验,烧红了淬火,调整软硬。最后定下的方案是:两个卡环,一个卡在前面健康的前磨牙上,一个卡在后面健康的第二磨牙上。卡环末端弯成小钩,钩进骨牙底部的钻孔里,再用细银丝缠紧固定。
张鬼手负责整体调试。
他把雕好的骨牙、弯好的卡环组装起来,放在印模上试。太紧了,太后戴不进去。太松了,吃东西会晃。他一遍遍调整卡环的弧度,磨骨牙的边缘,直到组装体能在印模上稳稳坐着,轻轻一按就位,轻轻一挑又能取下。
陈越每天泡在匠房里,看进度,提意见,自己也上手试。
他戴着自己做的简易版“义齿”,在工坊里走来走去,吃饭喝水说话。感受哪里磨舌头,哪里卡得疼,哪里受力不对劲。
修芸有时过来送账本,看见他嘴里鼓鼓囊囊地说话,忍不住笑:“大人,您这样……好像偷吃核桃的松鼠。”
陈越把“义齿”取下来,放在手心:“像吗?”
那是一颗温润的牛骨牙,连着精巧的铜丝卡环。在晨光下,骨牙泛着淡淡的象牙色,卡环闪着铜光。虽然简陋,但已经有了“医疗器械”的样子。
“像。”修芸点头,“而且……有点好看。”
陈越笑了。
他把义齿收进特制的小锦盒里,盒子里衬着红绒布。关上盒子时,他忽然想起许冠阳说的“万寿无疆”寿礼。
不知道许冠阳在准备什么。
但他有种预感,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二月底,工坊的第一版“义齿”做出来了。
陈越把它戴在自己嘴里,试了三天。吃饭、喝水、说话,甚至试着咬了咬稍硬的东西。问题还有很多:卡环有点刮腮帮子,骨牙表面还不够光滑,戴久了牙床有点胀痛。
但基本的“填补空缺”、“辅助咀嚼”的功能,实现了。
他把匠人们叫到一起,开总结会。
“卡环要再磨光滑,边缘不能有锐角。”陈越指着图纸,“骨牙的咬合面要重新设计,现在的太平,吃东西使不上劲。”
“还有,”他顿了顿,“颜色。牛骨的颜色和真牙还是有点差别,最好能染一染,染成更接近牙色的淡黄。”
孙配方记下,又问:“大人,太后寿辰是下月初三,只剩不到十天了。咱们来得及改吗?”
“来得及也要改,来不及也要改。”陈越说,“这是献给太后的东西,不能将就。做不好,宁可不献。”
匠人们点头。
会开完,陈越回到内屋。他坐在桌前,看着桌上那个小锦盒,盒子里躺着那套还不完美的义齿。
他在想,许冠阳会送什么?
虫草?不可能,那玩意儿现在在皇帝心里已经打上问号了。奇珍异宝?许冠阳一个太医,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宝贝?
除非……他又找到了什么“古方”、“奇药”。
陈越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
正想着,外头传来敲门声。修安推门进来,脸色有点怪:“大人,宫里来人了。不是传诏,是……私下的口信。”
“谁的口信?”
“慈宁宫的张永公公。” 修安压低声音,“他说,太后这两日精神好些了,但总念叨嘴里空落落的,吃饭不香。许太医又献了个方子,说是西域来的‘健齿膏’,用了能固齿生津。太后试了,说味道挺好。”
陈越手一紧。
健齿膏?固齿生津?
“张公公还说,” 修安继续,“许太医跟太后聊天时,无意中提起,说陈大人您工坊里做的牙刷虽好,但终究是外物。真正的长寿之道,在于内养。他那个‘健齿膏’,就是内养的法子。”
陈越笑了。
笑声很冷。
许冠阳这是换赛道了。牙刷是外用的,他的药膏是内服的。而且打的是“内养长生”的旗号,这比“刷牙清洁”听起来高级多了。
尤其对太后这种年纪大、开始怕死的人来说,“内养长生”比什么都诱人。
“张公公还说了什么?”陈越问。
“他说……许太医已经在准备寿礼了,是一本亲手抄录的《长生保命集》,里头收录了各种养生古方。太后很期待。”
陈越闭上眼睛。
《长生保命集》。亲手抄录。养生古方。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踩在太后的痒处。许冠阳太懂怎么讨好上位者了。他知道太后要的不是健康,是长生。不是治病,是保养。
这局,他布得很深。
“大人,”修安小心翼翼地问,“咱们还继续改义齿吗?”
“改。”陈越睁开眼,眼神很坚定,“不但要改,还要做得更好。许冠阳送虚的,咱们送实的。他送长生梦,咱们送吃饭的牙。”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修安,你去告诉匠人们,今晚加班。卡环要磨到能照出人影,骨牙要雕到能以假乱真。三天后,我要看到最终版。”
“是。”
修安退出去。
陈越独自站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窗棂。
他在想,太后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是长生吗?也许。但更实际的,是能好好吃一顿饭,是能开怀大笑不露缺齿,是能在六十大寿那天,体体面面地接受朝贺。
义齿也许给不了她长生。
但能给她的,是尊严。
是“我还年轻,还能吃能喝能笑”的底气。
这就够了。
三月初二,太后寿辰前一天。
工坊的最终版“义齿”做好了。
牛骨牙染成了极淡的米黄色,在光下几乎和真牙无异。牙冠形态逼真,沟壑清晰。卡环用红铜丝制成,但表面“鎏金”工艺镀了一层薄银,既防锈,又更接近牙色。卡环的弧度经过无数次调整,戴上去几乎感觉不到存在。
陈越亲自试戴了最后一次。
吃饭,咬苹果,说话,大笑。一切正常。除了偶尔还有点异物感,基本实现了“隐形”。
他取下来,放进锦盒。盒子里除了义齿,还有一把特制的小牙刷——刷头更小,刷毛更软,专门用来清洁义齿。另有一小盒“义齿护理膏”,是用薄荷、冰片、金银花等草药调制的,清洁、清新、还能防腐。
全套装备。
陈越合上锦盒,系上丝带。
他走出匠房,看见院子里,三个老匠人和徒弟们都站着,眼巴巴看着他。这些天他们没日没夜地干,眼睛熬红了,手上磨出了茧子。
“成了。”陈越说。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
孙配方搓着手:“大人,太后……会喜欢吗?”
“不知道。”陈越实话实说,“但这是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东西。”
他拍拍孙配方的肩膀,又看向其他人:“这些天辛苦各位了。等寿辰过了,不管结果如何,工坊发双倍工钱,再摆三天席。”
众人欢呼。
陈越抱着锦盒,回到内房。他把盒子放在桌上,坐在椅子上,看着它。
明天,就是擂台了。
许冠阳的《长生保命集》,和他的“义齿”。
一个虚,一个实。一个飘在天上,一个踩在地上。
谁能赢?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
窗外,夜色渐浓
工坊后院的水轮还在转,咔哒咔哒,永不停歇。那是他的根基,也是他的底气。
有这股声音在,他就不怕。
正想着,外头又传来脚步声。
这次很急。
修安推门进来,脸色比上次还怪:“大人,宫里又来了。这次是陛下的口谕,让您……现在立刻进宫。”
陈越心一沉:“什么事?”
“不知道。”修安摇头,“来传话的太监只说,慈宁宫出事了。太后……又不好了。”
陈越抓起药箱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停住,回头看了一眼桌上那个锦盒。
犹豫了一瞬,他转身,把盒子也塞进药箱里。
然后大步跨出门,翻身上马。
米粒一样雪花打在脸上,让他打了一个冷战。
这次“出急诊”,他怀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样或许能改变局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