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六年十月十一辛未。【西元年月7日】
时值秋末。
亳州酂阳镇北二十里的汴河上嘈嚷一片。数百广济军【注】兵士赤着上身汗流浃背有气没力的喊着号子扯着纤绳一步一挪地拉着一队纲船在河上缓缓北行。
今年入秋后雨水少从黄、淮调剂入汴河的水量也少了许多惯常六尺深【注2】的运河水现在就只有四尺余。六十步宽的河道也只剩中间一半能行船。这十艘纲船【注3】行在河中就把这点仅余的航道遮去大半只留下一隙之水供迎面南来的河船通过而同样去汴京的船只便只能跟在它们后面慢慢挪动。
千里汴河连接着东南、汴京转运着大宋过半税赋‘岁漕江淮湖浙米数百万及东南之产百物众宝不可胜计。又下西山之薪炭以输京师之粟以振河北之急’内外皆仰给于此乃是号为天下运河之首的通济大渠。
常年在河中行驶、运输官中物资的纲船就有六千条如果再加上各色客货民船至少有上万艘之多。这万余艘河船往来运输昼夜不停平日里只要稍稍一慢便会在汴河中拥堵起来。而现在这些个纲船挡在河中其后登时就延起了五六里的长龙入京叙职的、回乡省亲的、进京运送粮食税赋的、想去汴梁做今年最后一笔生意的不论官船、民船、纲船、客船都被拦在了河道上怕不有两三百条。
几百条船上被阻了行程的旅人们无不怨愤跺着脚大骂。再过得半月朔风一起黄河结冰汴河便要封口现下一耽搁回程时就只能走陆路了。
这两年官府税赋盘剥百姓流离失所落草为贼者难以计数就是京畿诸路神京之侧也是盗匪遍地。走这陆路保不准哪日就成了刀下之鬼。而运河水路虽说也有水匪河盗但好歹比陆上少了许多。出门在外旅途艰难哪个不想走个安生点的路但眼看着现在就要耽搁着了由不得他们不跳脚。
但骂归骂却没一个人敢上前催促——苏州应奉局的角旗正挂在几艘纲船船头而敞开的货舱中也能看到捆扎整齐的花木、怪石——就算是准备进京面圣的官儿们也没几人有胆子招惹这队为当今天子运送奇花异木、怪石奇珍的花石皇纲。
日头西沉天色将晚运河夜中能行船但却没让纤夫走夜路的规矩。拉纤的广济军卒们把纤绳往岸边树上一系便撤了下去自寻地方休息十艘纲船也就在河中下了碇泊了下来。这一停却把后面行船上的人们都气得吐血花石纲船在前一堵纤绳又拦想走也没法儿走了。
眼看着今夜通过无望排在后面的船只也只能渐次泊下吃水深的货船就地下碇而吃水浅的客舟则靠上岸边把缆绳系在堤头的柳榆上。他们这一乱停却把汴河堵得更甚。
河道一堵商旅们怨声载道但十方酒家的店主刘老三却是喜得乐不可支。他这小店正开在堤岸上平日里靠得便是这些南来北往的客船不过他这儿离酂阳镇太近大生意却都被镇上的几家酒楼抢了去只能吃些指缝里漏出的残羹剩饭。
不过今日不同十几艘客舟靠岸许多旅客耐不住舱中的狭仄纷纷上岸透气。他们见到十方酒家门头挑出的杏黄旗上太白遗风四个大字倒有不少人腹中酒虫作祟各自凑了过来。刘老三看着店中高朋满座感慨万千他这小店开张十几年来却是头一次客满。
夜风渐起。刘老三眼见寒风卷入店中客人们坐得不稳似有去意便忙指使着小二在门前生起一堆大火。火头被寒风吹得时旺时暗照得众客人脸色也是阴晴不定。众人喝着村酿薄酒吃着虽不算丰盛但还算可口的小菜却都忍不住牢骚满腹。
一个后生多喝了两口酒白净的脸被火光映的通红操着吴地口音的骂道“直娘贼的在苏州时已被应奉局坑苦了想不到到了这里还得碰上。却是老天没眼怎不把朱勔那厮一雷劈死。”
众人听他一口吴音又提到苏州心知他应是被朱勔害得甚苦。那朱勔正是在苏州提举应奉局为天子搜罗花石贡品的官儿。朱勔在东南为求贡物豪夺渔取广蓄私产无数士民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看着后生样子怕是也不例外。
一个京城口音的瘦高汉子却笑道“朱应奉乃天上仙官降世跟老天是一家怎会被雷劈!”
“扯你娘的淡!”后生拍桌就骂“他一泼皮破落户出身还天上仙官降世……猪狗转生还差不多!”
被人骂了那汉子倒也不恼犹笑道“俺还真不是扯淡!今年早些时候刚刚被官家封做通真达灵先生的林灵素的名号不知各位听没听过这话便是他说的。据林通真所言当今天子乃昊天上帝长子长生大帝君降世蔡太师为左元仙伯金眼王中丞是什华吏至于郑相公、刘少宰、童太尉也在天上各有名位虽不知朱应奉前世是几品仙官但他把官家奉承的那么好就是没仙品官家难道不会提携他吗?”他笑眯眯的说着话里的讽刺之意众人听得分明那后生咕哝了两句倒也不骂了。
“什么通真达灵!”一个本地口音矮胖的商人嗤笑道“那林道士俺也知道他本是温州人前些年他还在泗州、楚州的寺庙里混饭吃这亳州他也来过当年他穷得连买度牒的钱都没有想剃度都没人要现在不知从哪了点江湖骗术摇身一变倒成了天子座上客!”
一个身后站着个小伴当看起来有些身份的中年人操着一口福建腔提醒道“无妄言人多口杂传了出去恐对兄台不利。”
那商人一惊忙低头喝酒也不说话了。店中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外面火堆中噼里啪啦的柴草响。过了半天商人抬起头轻声谢道“多谢官人提点。敢问官人贵姓?仙乡何处?”
福建中年笑道“免贵小姓蔡福建仙游人!”
“福建!蔡!?”一个坐在最里面的行商打扮的汉子猛地跳了起来狠狠啐了一口大声骂道“姓蔡的福佬没一个好货!……”刚骂得一句立刻被身边的同伴捂住了嘴。那同伴连声道“他喝醉了喝醉了!”便一手捂着行商的嘴一手掏出几十个大钱会了钞。连拖带拽匆匆出门而去。
看着两个行商远走与他俩同桌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摇头叹道“都是蔡太师的盐钞法累人!”他指着门外“那两人是兄弟十年前家中还是楚州有名的盐商家财以十万计。但蔡太师一行盐钞法几十万贯的家产转眼就打了水漂一下就破败了!他兄弟俩当年锦衣玉食现在却在江湖上风吹雨淋造化弄人呐!”
矮胖商人听了便问道“老丈那兄弟俩可是宝应李家的?”
老汉摇头“不是!”
“上游陈家?”
“也不是!”
“山阳吴家?”
“都不是!”老汉直摇头笑道“楚州盐商被盐钞法害得倾家荡产的有几十户你慢慢猜去罢!”
小店中一下又静下来。好半天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句“姓蔡的福建人没一个好货!”
蔡姓官人脸色不变但他身后小伴当却发了火“是谁说的!有胆子的站出来!”
他话音刚落不待别人理会蔡姓官人拿着筷子反手一敲正正凿在小伴当的脑门上训斥道“看你能的!门外蹲着去!”小伴当揉着脑门叽叽咕咕却真的出门蹲着去了。
一个坐在角落里、两浙口音的年轻人笑道“蔡忠惠士【注4】也是福建仙游人他可是仁宗朝的名臣欧忠公、大士也都对他赞不绝口是有名的正人君子。天下人本就有正有邪岂能以偏概全?”
“说得也是!”众人纷纷点头欧阳修、苏轼的名号如雷贯耳天下无人不知被他们夸奖的自然是好人。
只有蔡姓官人却是在暗暗摇头苦笑。不过那年轻人为他解围却是好心。蔡姓官人转头看过去见那年轻人相貌普通但嘴角含笑正朝他微微点头蔡官人顿时好感大生。他起身走过去年轻人和他身边的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子连忙站起候着极是有礼。
走到近前蔡姓官人抱拳一礼“在下蔡倬敢问几位小舍人如何称呼?”
“不敢!”三人连忙躬身回礼年轻人道“小人姓高双名明光明州人氏。”他指着身旁圆头圆脑胖乎乎的小子“这是舍弟明辉!”再一指另一个略瘦略高看起来甚是稳重的小子“这是小人表弟……丁涛!”
注广济军宋代水利兵的一支。任务是防洪、筑堤、疏浚、清淤。当然也包括拉纤。其余水利兵还有关河、堰军、捍江、防河等。
注2汴河‘……以孟州河阴县南为汴首受黄河之口属于淮泗每岁自春至冬常于河口均调水势止深六尺以通重载为准……故于诸水莫此为重。’
注3纲船宋代运送粮草、税赋、贡品的官方船队。通常以十艘为一纲。
注4即蔡襄蔡君谟。谥号忠惠曾任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