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兵伐谋。”
拿破仑嘴里念着这句, 将贮水笔扔到一旁, 左手往只有寥寥几行字的计划书上一盖,右手揉了揉眉心。
上司下了死命令,明天一早就要在他的办公桌上看到一份完整的计划书,可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
如何应对普鲁士接下来的行动, 这虽是个难题,但拿破仑心中早有成算。只要整理整理思路, 条分缕析地写出来就好。但他在书桌前坐了一个下午,面前摆着的仍然只有一个开头。
并不是不会写。
“上兵伐谋?”
他又自言自语,只是这回加了点不确定。
这句话出自王后极喜欢的军事著作《孙子兵法》。
初次看到这句话时, 他颇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其次伐交, 其次伐兵。”
比起教授你如何行军布阵,比起告诉你什么是“谋”, 孙子是在提醒军事领导者,要立足更高的层次、更大的局面去看待一场战争、去制定一个策略。
曾经他对此奉为圭臬, 但现在嘛——
“哼,我只不过是一个低级军官, 凭什么考虑全局?那些上校、将军、元帅都在呢, 还轮得到我?”
他气闷地暗自嘲讽。
战争是军人的地狱和天堂。凶残的伤亡率使之成为地狱, 飞一般的提升度使之成为天堂。
自开战后, 不到半年时间, 他就已经因立功从下士连升两级,成为中尉;按理说他应当是高兴的。
但人就怕对比。
曾经平级的同僚,有一半以上现在也是平级——这意味着他的升衔度不过是平均值。
还有已经升为上尉甚至少校的——
“不错, 我跟前线作战的军官不能比,他们出生入死,升级比我快是应该的;但跟我一样坐在参谋部里,就比如罗林德,那样的家伙都能踩在我上头,是什么意思?论起能力和贡献,我哪一点比他差!”
私下与好友喝酒时,拿破仑夹着醉意了好几次牢骚。幸好朋友嘴牢,没有转头就把话传出去——但谁知道,或许年轻的拿破仑潜意识里希望有人替他将心声讲出去呢?
只要一想到凝聚着自己才华智慧、辛辛苦苦写就的报告书、计划书,最终都是为别人搭梯子,他就提不起劲来。
他抿了抿嘴,决定起身去一趟洗手间。
“等回来了,就随便写一份差不多的。花上一个小时就行。与其劳心劳力,不如早点去休息。”
他这么想着。
在巴黎成立的时候,参谋部还只占着军部的一层楼的办公室;等北方参谋部搬到战区后,北方参谋长拉法耶特就豪气地租下了一个独栋小楼——说是考虑到保密性,必须要隔绝外部人员。
虽然前线战事趋于缓和,但作为情报和命令的处理中心,这里也还是24小时不眠不休;各个岗位人员轮流值班,不留一点时间死角。
因此,拿破仑所到之处,仍然是灯火通明。
“真是舍得。”一声咕哝从他嘴边跳出来,得意多过嘲讽。
即便是他出身贵族家庭,也供不起每天晚上点燃这么多蜡烛。巴黎虽是众人口中的“不夜城”,但据他所知,能真正做到一年四季照明没有断过的屈指可数。
不过时代在进步。
无论官方或是民间,舆论都在鼓吹着工业化、机械化;传统手工作坊——比如蜡烛工坊——唯恐落后于竞争对手,都在挖空心思要改进生产流程。不过,说着要改,怎么改才好?
后世无论机械化还是生产管理,都有学校培养专业人才;玛丽虽然着力将行会学校转型为专科学校,但教育事业的成效毕竟总是延后的,专业技术人才仍然远远供不应求。于是,在大工厂里有过工作经验的雇员,成了各种小工坊的抢手货;一个资深工人“跳槽”成了领班、领班直接变成经理的例子比比皆是。
众多蜡烛作坊中,终有一家脱颖而出;改进后的工厂一小时能产出15oo支蜡烛。
了财的工厂主没有停步,把投资的目光转向了科学——当时,最上等的蜡烛的原料是鲸鱼油,而后是蜂蜡,再是各种下脚料的动物油。无论哪一样,其产量都支撑不起更大规模的生产。他出高价悬赏,只要现新型原料,无论是否实用,都有奖金。在报纸上投放的悬赏广告引起了好几天的热议。
投资终究有了回报——如今市面上销售最多的便是新型的油菜籽蜡烛,卖价比动物油蜡烛便宜了一半,连凡尔赛宫都用上了。
当然了,即便价格下降,它也不是能随便挥霍的消耗品。
参谋部能如此大手大脚地花销,侧面也说明了它在王后心中的地位吧?
舍得在重要的地方花钱,冲着这一点,这位年轻军官就觉得这位主政者不错。
“但那又能怎么样?”拿破仑啧啧嘴。自己满腹的才华,全被浪费在基层;他至今也只见过王后一次。
思及此,他兴致更低。瞌睡虫趁机钻出来,施放催眠魔咒——自开战以来,为了工作,他一直睡眠不足。
随便写点什么,回去睡觉吧。
走到洗手间前,正要推门,隔着缝隙传出的声音让他的手停下了。
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提起神来,屏息往下细听。
“你说那个科西嘉岛来的?”
“对。”这是罗林德的声音。
这家伙本来与他同在一起办公,现在已经被升到了少校,在秘书室做小头头。拿破仑对这人没有半点好感:战争不懂多少,察言观色四处逢迎的本事倒是一流。
“你说我要尊敬他?”另一个人的语气里满是怀疑;声音虽然耳熟,但拿破仑一时没认出是谁。或许是秘书室的。
“也不是说尊敬。就是对他客气点,友善点。”罗林德说。
另一个人笑起来:“一个中尉而已……”
罗林德叹了口气:“看在我们俩一直是朋友的份上,我才提醒你。以波拿巴的军事天分,别说中尉,就是跟我同级也是应该的。”
“真的?那他怎么还只是个中尉?”
“我听拉法耶特参谋长说,是王后吩咐的,不要让他升得太快。”
“他得罪王后了?”那人噗嗤,“那我还对他客气什么?”
罗林德的叹息声更大:“一个偏远省份来的小贵族,能跟王后说上一句话都不容易,怎么得罪她?”
“那怎么……”
“依我猜测,压着他,是为了重用他。”说是猜测,但罗林德更像是确信。
“呃?想重用可是偏偏不提拔?”
“你该多看点书,”罗林德无奈地说,“咱们王后不是那种心思简单的人物。拿破仑出身一般,又是我们参谋部年纪最小的,如果提得太快,会有多少人眼红?会有多少人背后做小动作,想把他拉下来?现在让他慢慢累积功劳,将来再重用,才不会引起非议。”
后边的话,拿破仑没听到。
他脑子空白,没有进去,只是本能地转身就走。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一走廊尽头。一扇落地窗就在面前,夜风拂面,唤醒他对外界的注意。
卢森堡已经沉睡。窗框仿佛一个画框,黑色画布上,散布着点点星光;天际线下,间或亮起朦胧的光。
他走过去——每一步,这幅画都变得更大一些。当他脚尖贴在墙根,头向外探出时候,画框便不存在了;眼前只有无限延伸的风景。
“原来是这样啊。”
忽然,他转头迈出大步——越走越快。
罗林德和他的朋友迎面走来,目光交错时不由得一愣。
拿破仑以一个点头回应对方的招呼,意气风地匆匆走过。
回到办公桌前,他一跨步坐下,扯过稿纸,提起笔来。
“孙子说:‘上兵伐谋。’”
这句话,他写得笔走龙蛇。
1789年年底,德意志北部地区的战况在外行人看来依旧你死我活,在双方看来,却仿佛有一种依照拟定好的剧本在舞台上演出的感觉。
法军北方参谋长拉法耶特在得知普俄联军从帕德伯恩向东南方向撤离时,也只是点头说了一句:“果然。”
同样的,当普军大元帅布伦瑞克得知法军整装动、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追来时,也毫不意外。
两位统帅当天的心情都格外地好——假如双方的侍从兵能够碰面,他们一定会同意,自个儿上司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见到猎物掉进陷阱的猎人。
至于最终谁是猎物、谁是猎人,只有时间来证明。
“就要到卡塞尔了。”下属向布伦瑞克报告。
布伦瑞克点点头。这是他们原定的休整地之一;也是联军中一半德意志士兵的家乡。黑森-卡塞尔这个领伯国(1andgrafschaft)既以产出大量雇佣兵而闻名,本身也是德意志战场上的兵家必争之地。
不一会儿,又有报告:“跟在后面的法军突然停下了。”
老元帅皱了皱眉,而后深深的皱纹又舒展开了些。
这段时间法军一直是这样走走停停,既不敢干脆放普军南下,又不敢冒进,除了派小股部队骚扰外并无别的行动。法军这样谨慎才是正常的;要是他们突然大胆起来,布伦瑞克反而还要担心有什么阴谋诡计了。
“法军跟到卡塞尔的时候,恐怕不会有我的悠闲劲儿。”老元帅乐呵道。
卡塞尔城是被夹在几座山之间的一片盆地,这样的地形一定会让法军担心。不过,他偏偏就不在这里伏击。
他和他的俄国同盟本尼格森一样,都认为卡塞尔还太近。
“一定要走得够远,让法国人以为我们是真的只打算南下汇合。这样他们才会放松警惕。”
他们的理想决战地,是更南一些的富尔达到施韦因富特之间。
目标不是歼灭法国北方军——这不现实。但只要口袋足够大,吃掉赶在先头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法军,胜局就能一举锁定。
半天后,城市面貌已经清晰可见。
黑森-卡塞尔领伯爵(1andgraf)威廉九世出城来迎接。
“我已备下晚宴,不知道老元帅愿不愿意赏光?”领伯爵和善地问。
布伦瑞克致意:“多谢美意。只是法军还在后面追赶,不宜失去警惕。”
威廉九世便点头不再提。
面对将法军引来的布伦瑞克,他心里其实不太高兴。不过,既然已经在此次战争中做了普鲁士的盟国,后果也只有认了。他只能祈祷联军过后还能把卡塞尔给夺回来;万一战败,他的先祖传下来的领地说不定就要变成法国的一个省。
不只不能不悦,他还得热情款待联军一行;毕竟明天他要随军一同撤离——谁能保证法军在占领卡塞尔后还对他这个敌人客客气气的?
不来晚宴更好,省得他还要强颜欢笑地招待。
转头回了城,他召来资产监理人罗斯柴尔德:
“转移得怎么样了?”
“都处理好了。我保证法军得到的不会过您财产的一点皮毛。”罗斯柴尔德恭敬地回答。
“多亏你了。”
威廉九世十分满意。他知道罗斯柴尔德在帮他打理财产的同时,也利用这个身份在各国行动之便倒卖货币,累积自己的财富。对此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本职做得好,他不介意手下人赚些外快。
还要在详细问些,侍从匆匆过来通报:“有普鲁士人来了。”
“又来?普军分了前后军吗?布伦瑞克怎么没说?”
“不,殿下。是……从普鲁士本国来的使节。”
“使节?这种时候?”威廉九世略一思索,“让他们进来吧。还有,去请布伦瑞克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还一直坚持的读者大大otz
*历史上在拿破仑战争期间,黑森卡塞尔被提升为选侯国,因此威廉九世也成为黑森选侯国的第一任选帝侯,改称威廉一世。
*罗斯柴尔德: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