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心塔高耸入云,清卿平日里都是远远看着,从来没有上到过这么高的地方。
刚刚一场苦战,身上痛得半步都挪动不了。却怎奈塔高无际,楼梯盘旋而上,一眼根本望不到头。
好几次清卿已然觉得自己耗尽了力气,可看见身后二人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意思,便只好再提起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桎梏不断上行。
一扇铁门横立在自己眼前,最后一级台阶终于消失。清卿这才看见,这里非但不像是关押犯人的地方,里面反而有着简单的桌椅摆设,甚至还有一小小的化妆台,像极了什么人不久前刚住过似的。
女弟子掏出铁门的钥匙,将清卿推了进去,便反锁离开。
等两个人的嗒、嗒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幽深的回廊中,清卿这才靠在墙上,低声抽泣起来。
随后几日,依然是那一男一女弟子轮流来送药和饭食。清卿一般对各类残羹来者不拒,偏偏把药从那云层中倒得干净。
若有时闻出了饭食中的草药味道,便索性连饭也不吃了。
一日,清卿刚把药汤碗举到窗户边,忽听得身后一声浅笑:“纵是药苦,令狐少侠也别从这儿倒下去。”竟是清卿受伤之后思绪散乱,连来人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回过头,是那女弟子笑语盈盈站在门后。清卿无奈把碗放回桌上,扯过咣当当的镣铐走近,问道:“还未请教少侠姓名。”
“我叫安歌。”顿了顿,少女又道,“我师兄叫景明。”
“安少侠。”清卿冷冷道,“我被关在这里几日,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蕊心塔在南林边上,离得玄潭和西湖都不远。”安歌仍是浅浅笑着,“少侠若是总把药倒个不停,下面的侍卫就要冲上来讨说法了。”
清卿一听,面无表情把碗往铁门上的小口一放:“那就劳烦少侠几位,怎么拿来的怎么拿回去。”
“啊呀呀,这可不行。”安歌微微噘着嘴,“先生要生弟子气的。”
“告诉箬先生,再拿药过来,我就直接跳下去。”
“别!”安少侠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令狐少侠再想不开,也别从这儿跳。”见清卿不解,便微微收敛了笑容:“蕊心塔四十九层之上,每一寸都铺满了北漠天山的琉璃瓦,上面滑得连鸟都站不住脚。”
“凭令狐少侠的功夫,寻常楼上跳下还能随时止歇,这儿下去——可没有后悔的机会!”说罢,安歌忍不住,又咯咯咯笑个不停。
清卿没心情听她笑得开心,默默翻个白眼:“那我的箫呢?”
“不能给你。”
清卿一下子瞪大了眼,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深吸一口气,转头就回到屋角一小小的镜子前,拆解下自己长长的黑发。
安歌一见,却突然拍了拍门。
不情愿地转过头,清卿只听得安歌道:“少侠每天这样消磨时间,怎么也连编辫子也不会?”
清卿一愣。自己在山上为了练功利落,素来都将长发高高绾起,倒不知怎么编花辫儿。安少侠二话不说,冲清卿晃晃手里的钥匙:“只要你答应呆在里面,我就进去给你玩个花样。”
到得未时有余,景明淡若无痕的脚步才从阶梯中隐约传来,随即便是一声惊斥:“安师妹!”
“怎么啦嘛。”安歌连头也不回,正将手中炸了毛的发尾挨个塞进清卿的高髻后面,“令狐少侠又不跑。”
景明却仍是瞪着二人:“开门!”安歌刚不情愿地将门打开一条缝,景明便拿起门上的药碗,一个箭步冲进来:“喝了!”清卿理也不理,对着发黄的镜面,一点点摸着鼓起的发髻。景明见状,一把抓住清卿衣领,逼得清卿转过身。
清卿淡然眯起眼:“药凉了。”
景明指尖一动,果然是。放了一上午,凉药早就不能喝了。
“明天。”清卿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明天你们来,我保证喝。”
安歌和景明对视一眼,点点头,前后脚离开了。景少侠“啪”地一声扣上门,还不满地“哼”了一声。
回过身,清卿看着镜上锈迹斑斑后的自己,不由得重新碰了碰缠在左右两侧的长辫子。
第二天安歌来敲门的时候,屋内却是空无一人。“砰砰”拍了几声,连水杯都掉在地上,仍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想起昨日清卿说起琉璃瓦的话,安歌心下陡然一惊,连忙掏出钥匙——
一滩殷红的血淌在地上,还在不断蔓延。
连忙掏出钥匙,安歌进得屋来。转过转角,才发觉清卿闭眼躺在地上,眼口发黑,肩膀上仍有黑血不断外流。小心翼翼上前将清卿抱起,清卿的身体却已软得毫无知觉,更别提喝进药。
手忙脚乱间,似有个葫芦瓶子挂在清卿脖子上。
安歌取下,打开盖子放在鼻边闻了闻,幽沉之气果然像极了碧汀散。试着放了一些在手指,抹到清卿嘴唇,终于见得血色回转,清卿也渐渐醒过来。
还不等清卿睁眼利索,安歌就问:“你们立榕山,怎么能有碧汀毒的解药?”
清卿偏过头:“你真以为东山上面,都是些世人相传的妖魔鬼怪?”
安歌不答。
似乎恢复了些力气,清卿猛地推起上身,拿过安歌手中的药瓶一饮而尽。之后抹抹嘴:“果然好苦。吓到你了吧?”
安少侠摇摇头,眼中似乎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碧汀毒就是这样,你们箬先生门下那么多弟子,见过毒发模样的估计也就你一个……”
“留下吧。”
安歌一直静静地听,却一下子打断清卿的话。清卿忽然奇怪:“留哪儿去?”
“去和先生认罪,和掌门认罪,再把那本什么鸭子集交出来,玉箫和解药就都是你的。”
清卿愣愣看着她,二人清澈的双眸四目相对,嘴唇久久颤抖着,却谁都说不出话来。一瞬间,清卿突然起身,将药碗中温得正好的草药劈手摔在了地上。“……出去。”
“令狐少……”
“出去!”清卿身子软得站不住,一下跌倒,只好死死扶着墙,“再不出去,我就真从上面跳下去了!”
安歌见她神情不像是空口威胁,吓得连忙起身,夺门便向外跑。回身锁上门,清卿却静静立在窗口,高处寒风将昨日的花辫儿都吹散开来。
“安歌……”清卿皱着眉头,门外的少女回过身。
“我伤过的人命我都会认下,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手上沾血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后悔。”
说罢,剧烈地咳嗽几声,重重倒在地上,窝起身子颤抖个不停。
之后几天,再有二人轮番送吃的来,不过是把饭食放在铁门小窗,再没进来过。
清卿也长时间缩在转弯处的角落里,解药更是一口不动。眼见着每天拿来和送走的饭渐渐变得无甚差别,到后来,甚至是碰都没碰过。
景明独自上得数不清的台阶,放下吃的和药,重新锁上门。
“咯咯。”几声微弱的声响从转角传来。
微微叹口气,景明回身下楼。
“咯咯……咯咯……”声响愈来愈大,甚至震得台阶嘎吱摇晃。无奈,景少侠只得提一口气,取出钥匙上到顶楼。
还没开门,便看见旧日干涸的血迹处——一只无力的胳膊正垂在地上。
果然是清卿靠在墙边,四肢剧烈踌躇着,脑袋一下、一下撞着墙。红红的额头在转角上擦破一大片,而清卿紧咬着牙,口中血沫子不断涌出,依然持续着发出“咯咯”的声音。
景明知道碧汀毒的药效,毕竟,先生从未将这般骇人毒物轻易在外用过。记得十年前西湖内乱,自己还是个孩子,曾在这座塔的八十多层见过一黑皮红眼的怪人。
后来自己才知道,怪人在偷袭温掌门之时被箬先生砍下一只手,便被押在这蕊心塔里。
每日夜晚,塔下夜夜笙歌,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早就藏住了怪人撕心裂肺的尖叫。有几次自己跟着师兄来看管这黑皮怪人的时候,那人总是瞪着一双红眼珠子,把送来的解药乱泼一地。
紧接着,便又是一夜撞击,磕出满头的鲜血淋漓。
“咯咯……”熟悉的挣扎声传来耳边,把景明暂时的思绪收了回来。
若说清卿和先前黑皮怪人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安静。刻骨铭心的安静,不管疼成什么模样,都没听她吭一声。
这阵难受的撕磨声愈演愈烈,清卿的指甲抠住了墙,木钉木屑深深嵌进指甲缝里,折腾出满手都是血。
“啊!”一声尖厉的惨叫戛然而止。
景明出手点在清卿肋下神封穴,清卿哪里吃得住?终于冒出一头冷汗,叫出声来。只觉得一瞬间,自己的四肢都被千斤重的铁链牢牢禁锢一般,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便直挺挺倒在地上。
“砰”的重落,清卿嘴角流着血,终于一动也动不了。
景明端起今天刚热好的汤药,举在身前——
“《翻雅集》在哪儿?”
清卿紧闭起眼,摇摇头。
景明不再犹豫,斜手将一碗苦水通通倒在清卿脸上。浓褐色的汁水被生生灌进清卿口鼻,山青的衣袍也溅得没了颜色。
“自作自受。”
见不少汤汁渗在清卿嘴边,景明这才转身锁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