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
清卿一听这话,简直想一口血喷在自己身上:北斗七星在自己眼里就像个摆设,夜间行路时从没看准过。
只听得即墨老僧接着道:“少侠脸色有毒气隐现,最近可是受过什么伤?”
“是西湖的碧汀毒。”不由睁大了眼,清卿暗自惊奇这僧人慧目识毒的本事。
不多言,清卿将一只帕子搭在手腕,老僧人便出手悬脉,默默闭起眼,口中念念有词。只觉得眼前女弟子中毒虽深,且久不治愈,依然有一股磅礴浩荡的力量游走于脉络之中。这力量隐而不弱,温而不争,和毒气一起抗衡在女子体内,丝毫不显下风。
良久,这才闭着眼,缓缓开口:“除了碧汀毒,是不是还有南林的雪上蒿?”
“……是”。清卿不由缩了缩肩膀,细小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抬头灯下望去,只见老僧不仅闭着眼,还浓眉紧皱。
正当清卿心中七上八下间,即墨掌门忽然冷不丁一问:
“不知立榕少侠可愿改投门派,到我北漠门下?”
改投门派?恍惚一愣,清卿半张着嘴,被问得摸不着头脑。
“若是少侠体内只有碧汀一毒,令狐掌门的内力尚可与之抗衡;只是雪上蒿凝集肩膀,不加医治,势有大害。”
“弟子愚钝。”清卿叩首,“还请掌门指点。”
“针细入骨之伤,加以世间难解之毒,若要延续性命,需得破开伤口,磨骨而取。贫僧无德,只知北漠沙江之术,能为少侠解除此毒。少侠若能为小女效力逸鸦,贫僧自当竭尽全力,保少侠无虞。”
几乎同一时刻,清卿一下子抬起眼:“不行。”
即墨老僧似乎没料到清卿这般果决,竟也愣了半晌。清卿接着道:“弟子与师父有约,需得在中秋之夜赶回东山,不敢叨扰前辈,这就告辞。”说罢,又是深深叩首,以谢过即墨掌门愿意相救之恩。
僧人摇摇头:“如此性命大事,便也急在一两天?”
清卿心头一颤,自己从未觉得,身周离“死亡”二字居然这样近。
“少侠若与令狐掌门开不了口,贫僧去言。与自己弟子命悬一线的关头,掌门自然明白事理,最多拂贫僧的老面子便是了。”见清卿不语,即墨掌门接着道:“东山与北漠素无仇怨,少侠此举无非空改名头,因何犹豫?”
肩上的疼痛又一阵一阵袭来。在潭底怪石原时,清卿便觉得肩上有损,不过不愿让师父知道,才咬牙强忍难过。此刻即墨掌门每劝一句,肩上的伤痕似乎便又深了一分。
忍住泪水,清卿强言:“掌门相救大恩,弟子……弟子终生不忘。只是……”
僧人抬起眼,静如止水的神色涌出一分期待。
“只是向弟子下毒之人,本事弟子最亲近重要之人。便是这毒即刻来取弟子性命,弟子也愿让那毒针刺在骨里。”
老僧听闻,一下子呆得说不出话。
清卿含泪叩首,不愿多加解释,毅然回身便出了庙门。走出几步,忽然停下:
“请教掌门,不知弟子还有几日可活?”
“贫僧不知确数。”老僧人神色悲戚,“雪上蒿乃是慢毒,短则几月,长则十年,无非是一朝瞬息之事。”
躬身行个礼,清卿终于消失在密林之中。
“穷秋阴云飞草黄,关头流月一沙江。孤潇雨夜空荒野,北风吹冢入残阳……”
一路踉踉跄跄,口中却低低浅唱着方才听到那曲《沙江引》。
忽地转瞬一刻,细风残叶中,低声细语迎着风向悄悄传来:“咱们已然守了这么久,两个人怕是都栽倒水底下去了。”清卿凝神之时,音调刹然而止。
即墨掌门也是低眉沉思,并非幻觉,想必听到了方才实实在在的人声。
伴随窃窃私语的是一阵轻轻沥沥的脚步,只听得一路蝉鸣尽皆止歇,高矮人影相间,从树影之后漫步而出。“这个点儿,掌门估计已经到了东山……你我不妨抓紧脚步才好。”正听到一半,老僧悄悄拽住清卿胳膊肘,把她默不作声拉回屋里去,吹熄了灯。
也不知是谁教我莫要偷听,清卿暗自想。
似是树后有什么避风之处,脚步声渐渐消逝不见。只见月光阴翳中,模糊立着三个人影。其中两个人影的声音算得熟悉:一个是西湖雀师傅,一个是南林李郎中。
三人站立几刻,话语不停,尤其是雀师傅的阵阵阴笑不断传来。清卿心下陡然崩了一根弦:
那三个人影向着破庙的方向过来了。
“今夜风寒,此处若是无人,郎中不妨歇……”便是古旧庙门冷不丁推开叫唤之刻,一排石子陡然出跃,迎着雀师傅扭扭曲曲的脸,不偏不倚打了上去。
清卿的出手早已今非昔比,雀师傅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立刻后跃,然生生没能跃出去。眼见锋利小石要在雀师傅鼻梁上穿几个洞,一旁的李雾赶忙避闪,第三人满身野草附体,挥舞着有清卿脑袋大的拳头,愣生生把雀师傅眼前的石子用肉手挡个严严实实。
温黎的护卫,李之雨。
余下避不开的石,清卿未曾留有活手,阻不住扑然几声在之雨身上打出一连串血洞来。再看女侠双拳,已然鲜血淋漓,外露出森森白色的手指骨。
黑暗中见了血,瘦条条的李雾突然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力量:“胆敢伤我女儿,我叫你不得好死!”说罢,张大了嘴嘶吼着,像只野兽一般朝着清卿的方向冲过来。
清卿做梦也想不到,之雨女侠会冲出来,替西湖的雀师傅来挡这一招。眼见李雾发了狂似的不要命往过冲,连忙听声侧闪,只听“咚”一高声,李郎中不知是脑袋还是胳膊,牢牢撞在小庙的落灰柱子上。
一摸袖口,石子又是耗尽一颗也无,清卿只好屏息立在原地,想等着李郎中自行摸出门去。
李雾似乎并没有夜间视物的本领,双臂抻长了摸索不停。眼看就要在门槛上绊一跤,摔出门去,忽听得死里逃生的雀师傅高叫一声:“李郎中,你走反了,敌人在后面儿呢!”
一听这话,李雾登时转了身子,于黑暗中向清卿的方向笔直探过来。
清卿心中只得暗暗叫苦。雀师傅立在门外,庙里幽深,定然也看不清其中玄机。想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偏偏把郎中往庙里头拐。听得那摇晃不均的脚步离自己身前只有几寸远,清卿一式“千里阵云”霎然横过尖厉一风,李雾“啊”地尖叫,转眼跌坐在地上。
时不我待,清卿拔腿就朝庙外面跑。
谁知空中的声响,清卿虽能在黑暗中听个明明白白;地上左右静物,却是一件也摸不准。跑到半路,忽觉脚下一滑,赶忙立挺已来不及,竟是长长的卷轴铺了一地,把清卿猝不及防绊了个嘴啃泥。
下巴猛然一阵,清卿连忙抬头,只见眼前红光闪烁,一支明晃晃的烙铁钩悬在脖子上:“师傅只道是谁,原来是立榕山来的野状元,撒野撒到北漠来了!”
哪里管得雀师傅怎样嘲讽,清卿一个平身擦地后跃,等待烙铁红钩降下的一刹猛地闪在一边。
八音会之行,与雀师傅几次交手,都见得一群鸡鸣狗盗之徒立在后面,手中的术法术器五花八门。除了岳川大哥,都没见这雀师傅与谁亲自交过手。
此刻见到红晃晃的烙铁钩子才明白,这人多半是给掌门钉马掌的烧铁师傅。
雀师傅一击不中,“砰”一声响,将那红钩打进庙前沙土里。
清卿只觉身后一汪热浪袭来,伸手一摸,竟是头发烧焦了大把,地面之土也散发着“滋啦啦”的出火声。
眼见火热的钩子丝毫不停滞,滑风掀尘,非要奔着自己一线性命冲个不停。慌不择路,看到李之雨强忍着浑身伤痛定在原地,咬牙半步都动不了,索性脚下斜划过个“陆断犀象”,躲在之雨庞大的身躯之后。
无论身高还是体宽,壮实的女侠都是雀师傅二倍有余。
谁知雀师傅明明见着之雨拦在清卿身前,仍是寸步不歇,竟把钩头尖刺向外,直接对准了之雨的肚皮往里捅。
这一变故连清卿也是大惊,之雨刚还为雀师傅挡下了致命一击!
若是李女侠就此让到一边,清卿心中还无甚歉疚,只是见之雨牢牢挡在二人正中,半步不移。无奈,清卿深深提起长气,双臂将之雨环腰抱住,费力一扑——
之雨想小山似的,“轰隆”倒在地上。
溅起一片沙石之中,一下子变成了清卿在上,女侠在下,雀师傅的铁钩直冲清卿后背而来。便是这一瞬,清卿些许理解之雨方才魁立不动的心境:
即便二人不过一面之缘,也都不好意思做出求生忘义、将另一人卖在夺命尖钩之下的事。
犹豫眨眼一瞬,雀师傅的烙铁红钩终究丝毫情面不留,直挺挺向着清卿后心飞速袭来。树林黑影层层,破庙中灯火骤然一亮。
绵密的绸风涌近身前,黑绸烁影一闪,便见雀师傅手中热钩子“咣当当”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