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子琴放手一瞬,江素伊那拼命上扬的嘴角像是坠入冰窖,倏地一下定住。
许是早料到这香气满身的夫人决不会善罢甘休,白玉箫的紫光凝神待发。便在江夫人终于挣脱了令狐掌门的手的顷刻,一式“千里阵云”横出,眼看就要敲在白篪音孔上。
微风拂过,万籁无声,众人尽皆屏息凝神。忽地见木箫紫光隐隐前,又一袭光影霎然闪过。
“什么人!”江素伊退手一缩,高声叫喊。
清卿只发觉,那另一闪白光游走,抢在清卿木箫之前,轻飘飘将白篪抵在半空。
定睛一瞧,那道光影通则透亮,冰光隐隐,竟与江夫人手中月白似水的白篪一模一样。还不及瞥见来人身影,便听得这白篪身后的主人道一声:
“娘。”
原是碎琼林公子南嘉攸!
眼看江素伊似是定在原地一瞬,双眼蓦地没了神色,就如同动荡的大地在眼前化为灰烬一般,愣愣地失却光彩。空洞的双眼从面前每个人身前划过,又转眼间游走不见。
直至她顶着黯然的瞳孔转向南嘉攸前一瞬,忽然停下了身子。
嘉攸渐渐松下手心内力,一根白篪不再吸着另一根。听得素伊脚下,“叮”地一声脆响。
俯身拾起白篪,南嘉攸单膝跪地,双手将篪头篪尾高高捧过头顶。仿佛自己的术器终于映入眼帘,江素伊一个激灵,回过神,凶光重新露出眼眸。只见素伊颤抖着胳膊抬起手,目眦尽裂,倒不知与面前沉默不语的青年有着何等深仇大恨。
“刷”地抓过篪身,素伊对着嘉攸脑袋劈头便打:
“我不是你娘,你娘早就不认识你了!你就权当没了我这个娘吧!”
眼看坚如磐石的千钧之力就要不偏不倚地落在南嘉攸脑袋顶儿上,那白篪却忽然脱了素伊的手,划向嘉攸脑门一侧。南嘉攸毫不躲闪,忽听“咔嚓”一声脆响,周围人听着,都觉得肩胛骨生疼。
除了令狐子琴与杨诉二人,其他来客对南家公子无声近前皆是毫无察觉。就连清卿也未曾听到他呼吸,见那白篪飞光闪过时,吓得浑身一抖,赶紧收住了那已经横出半空的“千里阵云”招式。此刻沉默的少年就在眼前垂着头,既不还手,也不答话。
听得人群中不知是谁,出声嘀咕一句:“碎琼林来的,果然是个哑巴公子。”
像是正应了这句话,南嘉攸从头到尾,除了微微喘息,愣是半点儿声响也无。任凭江素伊就快在众人面前将自己亲儿乱棍打死,也只见他僵直着身子半分不移,更是半句还嘴都没有。北漠的汉子们一晚上提着精神绷紧了弦儿,此刻见着这副热闹场面,个个伸长了脖子叫起了好,唯恐出不得什么更大的乱子来。
喧闹吵嚷中,清卿不愿看见江家南家的尴尬模样,只想离人群远些,便默默背转了身子。
一抬头,武陵墓主人长发飘散着,挺着孕身立在自己身前。
杨诉轻轻一笑:“车马劳顿,让诉诉带你去早点歇下吧。”清卿不答,拢起袖子深深行个礼,在人群中寻找着师父身影。奇怪的是,子琴不知去了何处,那抹青色怎么望也寻不着。
女人缓步上前:“清卿,要不要来一起看看我们的‘百音琴’?”
我们?
清卿只觉得心中有根柔软的丝弦被微微弹响,一瞬间,周遭喧嚣悉数褪去,只剩主人憔悴的笑容就在几步之外。身后的话音还在隐约回荡着,清卿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什么都不懂。
女人在清卿身后寸步不移,一直等着清卿的答案。
犹豫半晌,清卿突然转身,扬起下巴道:“叨扰主人,自是不胜荣幸。”听罢,杨诉舒展开笑容,走上前,亲昵地搭住清卿肩膀,二人离沙漠中吵吵嚷嚷的闹剧越来越远。
直到黑夜寂静得连寒鸦都入了梦,清卿这才定住脚步。
不知清卿突然停下,杨诉走出一步,略感奇怪,翩然回头看去。只见清卿稚嫩的眸子中,正散发着不符合年龄的、过于成熟的冷冽。清卿面无表情地问道:
“请教主人,百音琴中的‘百音’是何意?”
“大千音律,包罗万象,是谓‘百音’。”女人仍旧保持着那副淡然的笑容,转身继续向前走,“百音之器,不受丝竹声调所限,所求者,无非随心所欲,操控千音、万音罢了。”
清卿不得不小跑几步,跟在不远的地方:“音符乃是音术之首,不知此器如何能够操控千万之音?”
一声自信的轻笑从清卿身边传来,只听女人接着道:“音律所赖者,管弦;管弦所赖者,丝竹;丝竹所赖者,自然耳。若是听透了自然风雨之音,那么将成千上万的音律熟记于心,便也不是什么难事。”清卿听着,初时只是震惊,随即丝丝惊恐渗入脑海,只觉后背冷汗直下。
自己本以为,像师父那样听琴声辨音律的本事已是非比寻常,谁知这羸弱的女人轻描淡写间,勾画的竟是自然万物之声!
许是见清卿震惊不止,半晌无话,杨诉便纤然一笑:“我初时听来也觉得唬人,料不得今生有幸,曾听过令狐前辈在山崖上以石作曲的旋律,这才觉得豁然开朗。”主人说着,一边眯起眼,似是回想起心中埋藏已久的曲调。
不顾她轻哼得入迷,清卿忽然转头一问:“倒不知主人铸造此琴,为何之用?”
“之用?”杨诉被一下子打断,像是还没回过神。
“对。”清卿点点头,攥紧了拳头,“比如说,‘联合百音,共抗青衣’?”
“嗨。”一听这八个字,主人反倒笑出了声,“我当然要这么说。话不说得狠厉些,你师父如何肯来?”
原来出山一路,从北漠茶楼说曲儿到大院石像暗箭,不过是陵墓主人为了见师父一面!
二人无言地向前走去,沙漠夜半的寒风很是厉害,清卿脊背不断发凉,似是冰冷的恐惧顺着风声,钻到了骨头深处去。不远处,熟悉的青影玉冠先是小小一点,随即不断靠近,不断清晰。
可看在清卿眼中,师父的身影却愈发模糊起来。
子琴听见二人声响,转过身,眼中半是惊讶,半是笑意:“白天那么一番苦战,为师以为你先睡下了。”清卿摇摇头,向师父一步、一步走去。
抬起目光,清卿盯住了师父双眼。却只觉得子琴眸中的那影清澈,从立榕到乱石,从夜屏在到眼前,澄净如初,丝毫未变。
暗暗舒着一口气,却怎也克制不住闷闷的心思。
“师父。”
“哎。”
“弟子……”清卿纠结着,不知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弟子还是有些累了。”
“不妨事。”一旁的杨诉听言,淡淡笑道:“这几日就在我这里住下,想看的时候,随时来招呼便是。”子琴本想劝清卿多留片刻,只是听主人这样说,倒也不愿勉强。
却不料还没等二人还想说些什么,清卿却转过头,转眼之间跑开了。
尘沙荡起,青衣少女远远地没了踪影。
无垠黄沙,了无人迹,又好像一沙一粒都有生命。
也不管自己认不认得回去的路,清卿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茫茫大漠间,眼前景象似乎早就模糊成一片粘连。自己心中想起什么,总有些怅然若失之感,仔细想着,那飘飞的思绪却怎么也抓不住,顷刻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师父不过是离开一瞬,去看一眼武陵墓的百音琴,自己怎么反倒怏怏不乐起来?
双脚麻木而毫无知觉地一步又一步,像是要把自己引到大漠更深处去。直到不知左脚还是右脚,在空中突然一绊——
整个身子都摔在半空,结结实实栽了个狗啃泥。清卿脸朝下,直接吃了一嘴的沙子。
还不待爬起,忽然听得身后“铮”声一响。那声如玉如琢,不似寻常石块砂砾,倒仿佛天然雕琢过的音器一般,几里之内,淡淡萦绕着余音。
耳鸣相悦的空灵琴声,清卿实在太过熟悉!
不知怎地,天地似乎凝结了一瞬,清卿静静流下泪来。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连身上的土石都来不及拍掉,扑着绊着便向那琴声传来的地方跑去。奔到近前,不由得大失所望——
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古琴,不过是一块坑坑洼洼的大石头。
清卿叹口气,悲伤之情烟消云散。
试着伸出手,那大石粗糙不平,甚是硌手。无奈,清卿只好拢起个松松的拳头,用指关节在石头表面试探着一敲:
“铮——”
长长的嗡鸣甚是清透,像是明晰的山泉潺潺流淌近干涸沙尘间,清卿惊讶一霎,恍惚睁大了眼。倒不知此等天公雕琢,需得人力几年本事,才能稍加窥探一二?
这冰冷的石块似乎瞬间有了温度,清卿坐在石前,环起胳膊抱住。
大石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天地感召一刹,清卿终于意识到什么,站起身,在大石四周奔跃不停。果真不过半柱香功夫,半潭快要干涸的清泉就在离着大石几步远的地方。
清卿探出木箫箫头,在泉水表面轻轻一点。
“铮——”
仍是熟悉的丝弦琴声,只不过这泉水中的音调与大石上的敲击之音完全不同。泉水空灵,音近清角;而大石却隐隐散着低沉的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