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茧之丛林（2）
然后，她忽然睁开了眼睛。那一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眼前见到的一切。因为，她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母亲。
似乎没有料到女儿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云雪妍先是一惊，继而现出了某种担忧的神情。她震惊地道：“纤儿，你怎么会在这里？”然而，马上又用严厉的口吻对女儿命令道：“纤儿，快回去，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云纤儿忽然僵在了原地，漆黑如夜的瞳孔陡然收缩，仿佛一点寒星，被浓厚的夜雾所淹没。她的双手忽然捂住了胸口，颤声道：“娘……你在做什么！”
只见云雪妍掌心之中，散乱着一团如烟的光芒，她只是轻轻一握，那团光芒便化成了飘尘，散落成尘埃，纷纷陨落。
她忽然觉得一阵窒息的感觉将自己淹没，心痛得无法呼吸。因为，她看到，母亲周围那些白色的树木上，有好多淡淡的白色轮廓在一瞬间化作了烟雾般的光芒，从树干之上脱离，然后消失，化作了母亲掌中的烟花。
“娘，这些幻影……到底是什么，是不是生长在树上的女子……”她颤抖着说出了自己的疑问，眸光闪动，宛如轻颤的泪滴。
“当然，你终于亲眼看到了啊，魔鬼的孩子，你终于亲眼看到了你的罪恶。”
云纤儿茫然四顾，终于在云雪妍之后看到了一个孱弱的影子，那便是这个声音的来源。
云雪妍的眼中蓦地闪过一丝狠厉的神色，宫殿之中无数的白色陡然凝成一缕肃杀，她倏然抬起手掌，掌心之中光芒璀璨，眼睛的余光扫向自己的身后，一字一字地道：“你找死！”说罢已然抬起了手掌，烟花即将散开。
“娘，不要！”云纤儿美目如霜，目光之中闪出了一丝决绝，她忽然劈手折断了白色树木上一根尖利的枝条，然后催动寒冰真气将它冻结。枝条很快就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冰锥，她用冰锥抵住了自己的下颚，剧烈地喘息着，眼睛里流出了冰冷的泪，她聚起全部的力量，用冰锥死死地抵住自己的下颚，厉声道：“娘，你不要出手，让我看一看你的身后，如果你杀了你身后的人，那女儿也会自尽。”
云雪妍没有想到平日温顺乖巧的女儿竟会用这种手段逼迫自己，先是微微一怔，转而神色冷厉地道：“纤儿，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快住手。”
云纤儿含泪道：“娘，求求您，放过你身后的那个人，让我看看……”她忽然看见云雪妍向自己走来，手一紧，冰锥便已刺入了她白瓷一般的粉颈一寸，鲜血宛如滴落的珊瑚珠子，顺着冰锥滚落。“娘，您不要过来，否则女儿立刻死在你的面前。我只想知道真相，无论真相是什么，我都会接受。娘，求求您，告诉我吧。”
云雪妍一时恍惚，眼前这个神态决绝的女孩，真的是自己纤弱温柔的女儿吗？她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懂得了反抗自己。这是否说明了她变得更坚强了，可以承担一些残酷的现实？
有一些事情，终究是无法永远隐藏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是不让女儿知道真相，她恐怕真的会怨恨自己一辈子。
云雪妍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中有着深深的痛，她仍在思索着，究竟要不要让女儿知道真相。
然而就在她恍惚的瞬间，云纤儿上前一步，蓦地看向了母亲的身后。那一刻，她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脸色苍白如死――是的，是的，眼前的一切，居然和她无数次噩梦里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母亲身后那棵白色的大树上，赫然生长着一个苍白的少女。那个少女被白色的枝蔓捆绑在树干之上，纤细的枝蔓如同绣线穿过她的手足，将她固定，她仿佛是刺绣上一只白色的蝴蝶，永远被禁锢，无法飞翔。白色的长发垂落在地面上，如同水面上铺开的绵密的水藻，和树木的根须相互纠结。
那个少女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冰蓝的眼睛陡然变得雪亮，她定定地看着云纤儿，目光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将云纤儿死死地钉住。然后，她缓缓地开口，吐出了最恶毒的诅咒：“魔鬼的孩子，终究会孤独而死。
云纤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神色镇定地道：“我在梦里见过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根本不认识你啊。”
那个少女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刻毒而邪恶的笑，“你真的想知道吗？好，那我就告诉你，你这个魔鬼的孩子，小的时候受到了一种诅咒，会令你从十六岁开始苍老，你的身体会一天天衰弱，你的容貌会一天天憔悴，你会看着自己慢慢变老变丑，每天都能清晰无比地体会死亡的痛苦，然而，你却不能死去，就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
说到这里，她的口吻忽然由窃笑转为凄厉，猛然转头，死死地盯住了云雪妍，眼神中是深入骨髓的仇恨。“可是这个魔鬼，她为了保护你，居然在这暗无天日的宫殿里种下了往生树，然后将我们抓来，囚禁在往生数上。如此一来，往生树便会吸收我们的青春，然后通过秘术转移给你。魔鬼就是用这种卑鄙肮脏的手段来保护她的孩子，牺牲我们的青春和生命，去延续你这个受到诅咒孩子的生命。可笑的是，你居然浑然不知，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罪恶的生命。”
“不……你说得不是真的。”她脱口低呼，一步步后退，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而颤抖，宛如微风中零落的一片花瓣。
苍白如幽灵的少女再次发出了尖利刺耳的笑声，“哈哈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故作无知吗？你沾染了满身的罪孽，今后还想要心安理得地活着吗？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生命，就这样被你们母女摧残了，我恨你，恨不得你立刻死掉。可是这么快死掉却是便宜了你，或许，你应该长久地或者，比谁活得都长久，在今后永无止境的岁月里，你将日夜承受着良心的折磨。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那条美人鱼……”
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宛如被打碎的瓷器，尾音的裂痕已然在空气中扩散。她凄厉的诅咒还回荡在镜宫的穹顶，然而，她却再不能开口了。因为，她已经化作了云雪妍掌心的烟火，彻底消散。
云雪妍面沉如冰，她真恨自己没有早点杀了那个少女，让她在女儿的面前胡说八道。
“不要……”云纤儿奋力朝着那棵白色的大树奔去，张开双臂，想要拥抱那一缕即将消散的幻影。然而，当她奔到树的前面时，少女的影子已经化作了烟花，在她的怀抱中簌簌陨落，她拥抱到的，只是一篷清冷的光华。那残破的灵魂仿佛不愿在她的怀中长时间停留，于是立刻散成尘埃，消失不见。
云纤儿扑了个空，身子微一踉跄，便跪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能无力地颤抖，涩声道：“娘，她说的是真的吗？就因为她说了真话，你就杀了她。镜宫里，除了刚才的那个少女，应该还有很多少女吧，她们是不是都被娘杀了呢？”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的激动，寂静如死。
漆黑的长发覆盖着她羸弱的肩背，她的脸庞，隐藏在一团浓厚的阴影中。她背对着母亲，纤弱的身体瑟瑟发抖。
云雪妍缓步走向女儿，想要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她颤抖的身体。“纤儿，乖，不要听她胡说，你是娘的好女儿，是娘的公主。不要去理会那些风言风语，来，和娘回家，睡一觉，这只是一个梦，等你第二天醒来，就会彻底忘记。”
她将手轻轻地放在了女儿的肩膀上，然而云纤儿却激灵灵地抖动了一下身体，转过头，看着母亲，她的脸藏在流转的光影之中，唯独那双美丽的眼睛冷亮如雪，紧抿的嘴唇露出一丝冷酷。忽然，她开口道：“娘，不要碰我，我是罪恶的，我的生命是不洁的。”她在月光下茫然地抬起头，直视着母亲，“娘，对不起，是我让你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一切都是我不好，她们说的没错，我应该下地狱啊。”
云雪妍身子微微一震，眼神中充满了异样的震惊，她的女儿，真的变了，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居然可以和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云纤儿蓦地站了起来，在母亲微微错愕的间隙提起了裙裾，沿着那条小径向着白色的丛林之外奔跑。云纤儿用尽全力地向前奔跑，悲伤的眼泪一点点断开，洇在风中，化作了飞舞的流光，被镜子的光芒折射。
那一刻，她的世界陡然变得漆黑一片，宛如末世的浩劫重重袭来，要将她彻底吞没。在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之后，所有的力量都从她的身体里耗尽，她颓然坐倒在曼珠沙华的花海里，忽然间明白自己是被困在命运的迷宫里了，黑暗而漫长的迷宫永远没有出口，永远没有光和风，只有怨恨者的诅咒和哀号不停地传来，仿佛冷湿的头发一样缠绕着她的心。
她跪倒在地上，合起了颤抖的双手，向天上的神明祈祷。然而就在那一瞬，她听到了虚空的夜色里，有人冷笑――
“魔鬼的孩子就算祈祷一万次，也不会被神听见。”
她蓦然抬头，发出了惊惧的低呼：“是你！”她认得这个声音，是刚才的那个少女。是的，是她……是她！她还在那里，还在黑暗中跟随着她。
头顶的光芒变幻不定，隐约映出那个苍白少女虚幻的轮廓。她的脸上依旧是刻毒的表情，周身的光芒在红色花朵的映照下愈发的血红，仿佛燃烧着地狱的火，要将她一点点吞噬。
“我还不甘心就此离去，因为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云纤儿双手捂着胸口，惊恐地望着她。她的话，每一句都是一个恶毒的诅咒，可以将自己打入地狱。
“也许你还不知道，那条叫做青螺的美人鱼，也已经死了呢。”
那一瞬，仿佛有一道冷电穿过了云纤儿的心脏，让她感觉到一阵痉挛般的疼痛。她喊道：“你胡说，你胡说，青螺好好的，我刚刚才和她见面。”
少女道：“哈哈哈，她也是因为你而死的啊。你知道你的母亲为什么可以毫无顾忌地杀掉我们吗？因为我们已经不再有用了，她已经找到了克服你诅咒的方法。那就是人鱼的七巧玲珑心。那颗心，可以化解天下一切的诅咒，包括最恶毒的血咒。那条人鱼为了救你，毫不吝惜地献出了自己的心脏。还有，你每天喝的花露，其实是青螺是从七宝仙池地宫之中的白色曼珠沙华中提炼出来的，那些花露，可以暂时压制你的诅咒。而那些白色的曼珠沙华，却是青螺用自己的眼泪浇灌而成的。人鱼的眼泪，坠落就会化成珍珠，她用最圣洁的珍珠眼泪浇灌大片的花朵，只是为了压制你的诅咒。她每个月只能从地宫里出来一次，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傻，为了你这个魔鬼的孩子而牺牲自己。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瞧瞧你多么差劲，最好的朋友也被你拖累死了。我已经说过，你会孤独而死，暗之羔羊，将永远迷失在地狱的深处。”
一阵风吹过，吹散了少女虚幻的身体，冰冷的诅咒回荡在风中，充满了怨恨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当一切终于安静下来以后，她恍然明白过来，青螺死了，为了帮助自己摆脱诅咒，她献出了自己的心脏。
她的身体变得苍白，连瞳孔都失去了颜色，变得一片空明。她用力抱着自己，却无法从雪织的衣衫上感受到半点温暖。她的全身已经渗出了密密的冷汗，她蜷缩着身子，膝盖抵着下颚，双手抱着小腿，静静地躲在曼珠沙华的花海之中，宛如一个初生的婴儿，惧怕着天地间的一切。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孤独而悲凉，爱和温暖离她是如此遥远，就算她怎样追逐，那些她渴望的东西依旧如同天边的极光，虚幻而飘渺，无法被她握在手中，抱在怀里。原来，她是被人诅咒的罪恶的孩子，是不被神灵宽恕的魔鬼。是她夺走了那些少女们的青春和生命，是她夺走了青螺的心。她无法原谅罪恶不洁的自己，她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别人便不会因为她而受这么多的苦。
她的心灵忽然变得无比孱弱，仿佛被剥去了疤痕的疮口，连一缕微风都会将它触痛。
她蜷缩字花海的角落里，双目空洞，脸色苍白，她的身躯变得那么单薄，那么脆，似乎只要发出一点声音，就会碎成粉末。悲伤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紧紧抱住自己，尽管那不能给她带来任何的温暖。她已经不能分辨，自己脸上流淌的，是泪，还是血，流泪的时候，她的身体会便得越来越轻，然而流血的时候，她的身体会变得越来越疼。
可是现在，她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的知觉，唯有心里的痛，提醒着她残酷的现实――她是罪恶的，不洁的，她被上天诅咒，永远都无法触摸到光明。这样的人生，一定会残碎，化成粉末，烧成劫灰，最终痛苦地飞旋在末世的天空。
她不是天使，也不是公主，她只是一片雪，一碰到阳光，就会融化，化为乌有。
终于，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尽了，她颓然地倒在了花丛中。如海的嫣红瞬间将她淹没，她是一只蝴蝶，终究没能飞过沧海，被波涛吞噬淹没，化作了泡沫。
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到了天上的星星，璀璨的星空里，一颗星辰尤为善良，她对这冥冥的星光深处了苍白的手，想要触摸一下那片冰一般的星星。
“青螺，你变成了星星，会在天上看到现在的我吗？原来我是如此肮脏，我的身上，流淌着罪恶的血。我死后，一定会永远在地狱沉沦，不能变成蝴蝶，飞到天空中陪伴你了。我是这么罪孽深重，根本就无法得到幸福。”
她虚弱地喃喃：“是哪里错了呢？为什么结果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已经很努力了，想要做一个好孩子，可到底是哪里错了呢，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我。”
夜空中星月交错，冰冷的极光渐渐变换成了一张向日葵般灿烂的笑脸，这个时候，天空深处的那个人依旧对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她的手指缓缓转动，想要触摸一下那章光芒凝结而成的英俊的脸庞。“晨浩哥哥，对不起，我是罪人，不配得到你的爱。晨浩哥哥，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她的眼睛轻轻地闭上，纤长的睫毛宛如轻颤的蝶翼，渐渐收拢，曼珠沙华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簌簌抖落出彩色的花粉。晶莹的颗粒宛如寂寞的尘埃，默默在她的周身飞旋，织起了一层彩色的纱，悄悄将她裹住。
丝状的纤长花丝曼妙舒卷，一只透明的夜光蝶停落在娇蕊之中，不安地抖动着双翅。
漆黑的夜色，张开在嫣红的花海中，簇拥着那一束纤细的影子，几乎没有光能映亮她，她就仿佛沉睡在一片阴影之中，永远印在天地的尽头。
《仙羽侠踪》全文完,请关注下一卷《仲夏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