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对充州节度使温锐来说，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充州有贵客到来，昨日探马城防来报，那贵人的仪仗已至城外三十里。
此人打着奉旨犒赏边城将士的旗号而来，可温锐却有另层不祥预感。
时下郑国局势大定，南部南韶国自归入郑国版图，一直循规蹈矩，连年纳供和亲，未有异动。
北方游牧图禄国盘踞一方，贺高山天险将其与郑国一分为二，加之其国内政局不稳，几方夺权之下无暇估计周边诸国，无力与郑国争强。
西北方大漠之国夏国，因为公主永安和亲之事，与郑国邦交友好，相安十年。
大郑德昭帝心怀慈善，不喜战事扩张，重用文臣，对武将素来不喜，其在位九年，未曾发过一兵一卒，未曾有过一场战事，郑国一直与邻国保持通商往来，友好邦交。
德昭三年，南建都节度使撤制。
德昭五年，东北永定节度使撤制。
德昭六年，东顺宛域节度使撤制。
德昭八年，涂州镇西节度使撤制。
如今德昭九年，终于轮到充州了么？
充州离都城谓阳，足有三千里，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充州地界上，有谁还能比温鋭大，说话谁还能比温鋭响，何况，他这个节度使，非是世袭奉迎而来，靠的是战功，靠的是马革裹尸，靠的是九死一生，其中艰辛困苦，豪气荣耀，又岂是那些戴着乌纱帽子，只会奉迎拍马的文官们所能体会？
他手抚髭须端坐节度使府邸大堂，听着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撤制应对之法。
这些个兄弟，大多都是曾与他同过甘苦，共过患难之人，即便脏话不离口，偶然说几句不中听的言论，温鋭都不以为意。
参将徐远年纪尚轻，不曾上过战场，温鋭一直排斥他，不肯委以重任。此时方听他一语，便即张口大骂，将案头热茶连盏带茶一并砸落，正砸在徐远额头，又跌落于地，碎成渣滓。
徐远额头虽未碰破皮，却仍老高的肿起，温鋭兀自气不消，“交权，撤制，你个没打过仗的黄毛小儿，懂个甚？！！这些兵马，是兄弟们出生入死九死一生好容易带起，怎可轻易说撤就撤？
那徐远欲待再言，又看见旁侧都统章毅冲他口语，遂又闭了口。
温鋭续骂，口气十分难听，“王八羔子，吃里扒外的东西，撤了制，兄弟队伍都散了，回家种地去么？！！卖红薯去不成！！？”边骂边将手边抓到的家伙事全都投掷了出去，四下诸人忙上前劝解，那小子没挨过刀子没挨过苦，他懂什么，大人别理会他胡言乱语。
劝了一阵，温鋭仍瞧徐远十分不顺眉眼，怎看怎生厌烦，便索性将人赶出大堂。
徐远被赶出来，有些无奈，此非头一遭，这位节度使大人，脾气大得很，护短排外，在他底下做事情，处处需陪着小心。
今日，商讨倘若犒军钦差携旨撤制而来，还当如何对策。时下局势四面一派安康，貌似祥和，其实暗中波涛暗涌，身在边城，徐远又如何不知？
东南西北四围，南方属国南韶，虽连年纳贡，可年初嘉裕新帝董翊登基，进献多名公主入宫伴驾，甚得帝心，曾多次上书上表请求天朝郑帝降低减免南韶岁供，并请设南韶护国卫军，虽暂未获准，却也并非如往时明令禁止，是以，护国军其实已是实存无名而已。
西部荒凉，游牧部族，马贼，盗匪居多，不足为患，西北图禄却不可不防。图禄国游牧为主，人种高大善战，尤以骑兵为优，多以分队散骑游击作战对敌，素以迅捷难以防御著称。
多年来，其国内部族繁多，分裂割据，国内混战已自顾无暇，是以不主外战，然，近年，其中宗王部落大举扩张，已吞并图禄东部亚图各草原大半部族，大有一统图禄诸部之势。
另，最能威胁充州的，还数沙漠之国夏国。
夏国，地处郑国东北沙漠，多依傍沙漠绿洲建城，城池相距路途遥远，难以相互守护，其国边界四无屏障，图禄沙漠游部在其西南疆域边城屡屡犯境骚扰，加之沙漠气象难预料，水脉干涸，绿洲缩减，因此，夏国众多将领城主皆对充州之富庶，水脉之丰盈，贺高山天险防护之得天独厚的地势，早已垂涎。
即便永安公主远嫁和亲求得夏郑两国一时相安，然则数月前，当听闻永安公主所生的儿子被册立为夏国密云太子之时，徐远不像其他将领民众一般，畅饮欢庆祝愿两国永世修好，而是深锁了眉，一种危机之感久久萦绕不去。那时，他想的是，两国之战，必不远矣。
适才大堂上，他出言谈到，倘若钦差携旨而来，则节度使大人该当顺应朝廷政令，撤制削兵。
自己确实无作战经验，却是一日不敢稍安，读兵书百卷，演兵百十次，便是想做到能打实战，而非纸上谈兵。各国局势日日关心，国家社稷百姓安危一日不敢或忘，说撤制，并非不顾边城安危胡乱而言，乃是深思熟虑之举。
节度使一方独大，集军权，财权，政权，民权一身，权力一时无两，身处边塞，倘有人为了一己私欲以权谋私，则国家危矣。此事古来有之，当为前车之鉴。是以，撤销节度使制，此为必然，不过，军队仍不可废。
改制，将财权政权民权自节度使手中分离开去，此对国家有百利而无一害，唯一损害的，只有节度使大人一人之利益。
那话说出，已料到结果，头上挨了砸，头疼头晕，徐远叹了一声，节度使权大，这钦差不知可能应付。步出节度使府宅大院，三月天正午艳阳高照，眼睛便难睁开，头也晕眩，手抚额头伤处，触手粘腻，竟是带血。
正欲回家料理伤处，却被身后二人同时唤住。
他摇首苦笑，只怕那小祖宗又有麻烦，只得重又转回身去。
“温安，温全，不知七公子又有何事？”
那二人一人略胖，豆子眼，斜八字眉，另一人瘦削些，倬?精，正是节度使府上七公子温廷玉的两个跟班，温全，温安。
早晨二人跟丢了温廷玉，灰溜溜的回府来，温安自门卫门房听说，今日老爷不在军中，也还未曾出门，尚在府内大堂议事。他二人便怕温锐问起责罚，不敢入内，猫在外侯着。
此时见了徐远出来，便想向他打听，二来，温廷玉常央求徐远教习些兵法兵书，有些私交，徐远年长十来岁，性子也温和，也就拗不过，常常教他些道理，偶尔温廷玉闯了祸事，也替他出些主意，担待着些。此时二人便想央求徐远派个五人队十人组借巡山之便帮忙找找温廷玉。
二人说明了原委，可怜兮兮瞧徐远，徐远是个温性子，只得答应了。加派了巡山人手，特意多加交待，七公子…如此这般。
巡山本是五人队，每日例行贺高山上转悠，瞧瞧山火塌石之类，平日无事，巡山队便惫懒偷闲，作势上山去，后头小路立时折返，各自散了城内楚月楼里喝些花酒，要么聚宝阁内划拳赌钱，倒是颇清闲。
今日加派了人手，多至十人，又安排了烦心差事，当真好不懊恼，叫苦不慎，徐远人随和，下属都不惧怕，队长头目一味的嘟囔不愿，抱怨良多，“徐参将，这事儿咱不好整，让营里的练家子去吧。”
“七公子的身手，那是…”他说着竖起拇指摇晃，故意夸赞拍马一番，“进了山不叫人跟着，咱还能找着他不成？”
“再说了…”他仍欲再说，徐远瞧着天色不早，便催促着断了他话头，“别多话，早去早回吧，我与你们同去便是。”
巡山队添了五人，加上温全，温安，徐远，共十三人，齐往贺高山寻温廷玉。
他们分散开来，两人一组，说好寻到者燃放信号以作提示，便即散开各寻道路踪迹上山。
徐远一人一组，俯首细堪路线，思及温廷玉喜欢冒险的性子，有意选了一条特别陡峭的石路而上，此路是采药人为了采诘长于悬崖峭壁之上的名贵草药斧凿而成，虽人为修成，却险极陡极，若非良驹宝马，只怕难以行走，即便勉强走得，沿途碎石滑落，怪石丛生，一侧便是陡峭山崖，一不小心，便可能跌落崖底。
地面偶然能见马蹄踏痕，探手触摸拈动，踩烂的草泥兀自新鲜带潮，越发笃定，温廷玉极可能便是自此路上山。
他自山下便即弃马步行，一路徒手攀爬仍是险象环生，不敢想象，若是骑马而行该是怎般惊险。不敢看崖下陡峭，只敢直视上攀。
循迹往前，再寻不见马蹄足印，四顾旁路，发现马匹不再挑险路而行，而是转入半山针叶林中。
地下，全是沉积百年的落叶松毛，和着泥土味道，散发山中独有的气息，马蹄踩踏其上留下的痕迹，因为隔得不久，还依稀可辨，他有些高兴，加快了步伐，林中高树繁密，其间夹杂矮灌木，灌木多生倒刺，走得几步，衣衫便被挂住。
回身自树上好生取下衣摆，却见绸丝几缕，伸手捻起来，便再往前，细查灌木枝条，果然总有同色愁丝，再往后，直接便见绸衫儒袍一件被弃于地下，拾起来抖平来看，确像是温廷玉所穿衣物。
举目四顾林间，远处一株山梨木下，一抹火红的影子立在林间。
“赤云染！”
赤云染在此处等的焦躁，啃食了些枯草树皮磨牙，此时听见人声相唤，远远瞧见熟人，立时兴奋的打着响鼻，足下欢快朝徐远奔过来。
待它近得身侧，徐远便欲伸手去牵缰绳，可那赤云染气性十足，虽是相熟认识的，它也不留情面，咧着马口露出马牙，甩头避开去，摇着尾巴屁股相对，徐远无法，只得跟在它身侧，“你主人何处去了？山上猛兽太多，独自一人别遇危险。”
赤云染似通人性，面向南面山林就是一通嘶鸣，足下踢踏着，目视远方，徐远瞧明白它意思，又问，“他朝南面去了，你能找到？”
赤云染点了马首，足下踢踏得越快，好似早已迫不及待，不待徐远答言，它已拔足前行，丝毫无有要驮徐远的打算。
徐远无奈，后首跟着，心道奇怪，怎么这马同主人，性子竟是这般相似。幸亏树林茂密，奔跑不得，赤云染只得放缓了足步，否则，只怕连影子早已瞧它不见。
徐远燃放信号，通知其余人皆往此处来寻，自己追着赤云染的脚步，跳跃奔跑，越过横立的山石，循着温廷玉曾走过的路，冲出了茂密针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