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绣花枕头
自州府大衙离开，四皇子车辇仍是四护卫随护四角，十余个太监侍卫辇车前后各半随行，往设在城南的使臣别院而去。
充州城南之地景好地阔，渭水自东部雪山化来，由城南流至城北，水经沿途迎春花绽，柳枝垂髫，风过枝条摆荡，映照水中绿影荡漾。此处水流宽阔，未至夏季，水流不急较缓，水鸟鸭子嬉戏追逐于上，不时啄些鱼虾起来嘎嘎吞入，倒真是一幅水暖鸭先知之景。
刘邕扇挑车帘，望外瞧得一眼，便即垂放。锦绒帘布窗前摆荡几下归至原位，重又遮掩了外头绿柳肥鸭。
车辇行于别院外门停驻，几个宫衣太监即刻整了衣装冠帽，立在车辇门侧高唱，“恭请殿下下辇——”“恭请殿下——”
唤得几声，却不闻车内人声响动，互相对望，眼底表情露出一丝了然。这四皇子殿下，定然是又饮多了酒，醉过去了。
此事常有并非头回，各人已有默契，太监动手掀起车帘挂钩上扣好，另两名侍卫立时矮身入辇，一人一边，将伏在桌上的皇子搀扶架起，皇子似微有所觉，努力抬了抬眼，却似抬不起眼帘，只得踉跄着脚步由二人半拖扶着，搀下车辇送入内院卧房。
侍卫轻手慢脚，将皇子扶至床榻上躺卧，太监内侍过来为其除去鞋袜束发金冠等物，锦被展开为其搭上半身，便不再理会，与侍卫等人一并退出，闭门随侍外首。
屋内拉了厚重的幕帘，不透寸光，门吱呀呀合上，屋内便暗下来。一线光影自天窗碗口大的琉璃镜内射入，斜斜照在床畔，碗大的椭圆光斑投在皇子面目之上。
忽而，他紧闭的目瞬间睁起，眼中神色清明，竟瞧不出一丝醉意，彷似适才他并未饮酒，酒醉被人扶入的，也并不是他。
睁眼一刻，他便坐起身来，左手入怀，自襟内取出一封朱漆信封来，拆去漆封，抽出内中信笺，展开凑向那线光亮细阅。
借着他酒醉搀扶之机，那人将此信悄悄塞入他怀内，信中内容随早已知悉，然此人肯主动投诚，正可谓万事具备。自此一切皆在掌控，事态将一步一步向着预料设计推进，此行之目的，不远矣…
想到此，他唇角微弧，将那信笺重又折放齐整，信笺上最末一行小字恰好露在外侧，他瞧明了却并不理会，仍是将信放回封皮收纳入怀。
信上末尾，蝇头小楷写了一行，“阅罢即刻毁之，勿留！！”
收了信，他这才重又倒头回榻，向外间用醉酒人的含混声调要水要茶，要汤要冰。做足了功夫，这才又传带刀侍卫五人进屋。
这五人皆与刘邕年纪相仿，符贵妃为其千挑万选的，自小便陪侍身侧。当中一人身形体量与刘邕极相似，眉眼俊朗的，名唤阎良，如今已是四品带刀护卫，可带刀佩剑面君，弹射暗器手法乃是一等一的功夫，学的多是内家功夫，是以外表不很孔武，倒是文气。
旁侧一个面庞圆，眼珠也圆，身材略矮些的，叫做文通，年纪几人中最小，年初刚升了五品侍卫，刀法别具一格，成日无事，也常哥前哥后的央求阎良等其余几人教他些独门功夫，是以武功颇杂，排入大内高手前十之列想必不难。
余下三人，国字脸的是李陶，另两个身材健硕，练的是外家横练硬功夫，一个叫赵奇，一个叫贾胡生。此三人武艺自也是很好，也已受封五品侍卫。
五人一入刘邕卧房，便即闭门受训，外首诸人只听见屋内不时传出大声呵斥，“养尔等何用？！”“适才怎生不肯挡酒？！”偶然也闻瓷器碎裂之声，匡啷作响，亦有人声闷哼夹杂其间。
门外皇子亲随太监，侍卫等人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州府衙门派遣的护卫们闻声却都扶额摇头，猜想此五人定是因为适才接风筵席上护主不利挨责罚，摊上这么的主子，无脸面不说，还时常挨骂挨罚，当真苦差，细想琢磨一番，觉得节度使温鋭大人似乎倒还比此皇子和蔼可亲好伺候些。
然屋內却另有一翻景象，四皇子刘邕端坐案前，五名侍卫立身围笼桌案俯身去瞧，刘邕提笔写下几人姓名随即用墨迹抹去，低声嘱咐，“头首三人最为要紧，其他可暂不理会。”
五人俯首言诺，阎良又道，“二日之后，乃是温锐寿辰，不如…？”
刘邕颔首，“那日若行事，定有奇效，准。”
阎良答了个诺，与刘邕二人相视一笑。此时，他身侧的文通，又伸手摸向桌案抓起桌角一方端砚便欲砸落，他忙低喝制止，“别砸！”
另外三人见状亦忙扭住文通，阻止的阻止，抢砚台的抢砚台，又恐外首听见响动生疑，一面轻身动作，一面笑骂，“臭小子，你还要砸多少，瞧这一地碎的…戏演足了，不准再闹！”
文通抬目瞧了瞧刘邕，见他并未生气，便嬉笑着挠头低语，“殿下，我这不是演全套么…”又朝阎良咧嘴，“哥，不都是你教的么…”
阎良冷面抬掌狠狠在他脑门一拍，“谁曾教你这般混闹，谈正经事的心都叫你给搅了。”
他这一拍，陆汉更是来劲，特别故意弄出些呼疼嗯啊之声。
刘邕一笑摇头，轻咳一声，竟也配合着文通呼疼之声大声呵斥，屋外的人听罢更是笃信不疑，这四皇子不仅是个绣花枕头，还是个难伺候的枕头。
刘邕又与阎良商讨一阵，嘱咐其他几人听命行事，此事事关重大，一切需秘密进行，断然不可露了口风端倪。众人应诺而出，文通当先出得房来，还故意哭丧着脸对外头值守衙卫抱怨，“主子又发怒，这日子没法过喽。”
衙卫们大生同情之意，却也无奈，只得长叹，伸手拍他肩膀以示，兄弟，我们很同情。
阎良冷面揉额，不理会他做戏，自行去了。另三人瞧着有趣，便看热闹，赵奇更是跟着他逗趣，也摆出苦大仇深表情，长吁短叹一阵，与众人诉苦不慎。
闹归闹，大事可不敢忘记。文通等几人又做戏玩闹一阵便即离开，各谋己事去了。
门内独留刘邕，他重回案前端坐，撩袖执笔，半晌却只字未写，那墨滴沿着笔尖淌落，滴滴落在纸上，晕成朵朵墨花。
“你做了皇帝，要什么人没有？何必为我这般？”
“……鸣和，我有父母兄弟，不能不孝无义，男儿志在四方，你也是，我也是，不该儿女情长。”
“我不想什么都失去，不想无父无母，不想浪迹天涯，不想一无所有，鸣和，你也替我想想。”
“陛下封了我南都都尉，即刻便往南韶边关去，咱们……这就散了吧。”
“将来我会有妻子儿女，你也会有皇后皇子，大家……和乐融融。”
当年那人“散了吧”三字他还记得清楚，提起的笔便不知如何下落，难道问他，你好么？可娶了夫人？可还记得我？可曾……后悔过？
少年时的誓言早淡去，如今回答什么亦不能改变现实，那人既然康乐无忧，自己又何必再去相扰？往事如浮云泡影，别人想必早忘了，自己又何必记得？抛了笔，一手将纸笺抄起紧握成团，随手扔入纸篓。
天窗外，大片暗黑雨云袭来，遮住了天窗透入的那一线光，片刻间，风卷云起，闪电霹雳，携着雷鸣轰隆作响。刘邕立身而起，站在天窗底下，举头瞧着天窗外碗口大的天空，低声自语，“暴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