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故人幽梦
好大的雾呵，连拂晓的光线也跟着模糊起来了。不过这雾里看花的景致当真看了十几年也看不厌呢，晓雾连山，溪逐石涧，真像是唐传奇里讲的那美人脸上的轻嗔薄怒。怪道王屋山号称道教十大洞天之，单只这卯时一刻的山雾就不是别处所能及。
能听到哗哗的水声了，该是到了不老泉。这可好了，到了不老泉也就看得见那棵老银杏树了，老头子定然又树底下打坐。老头子总说：那棵老银杏是上千年的灵物，千年来也不知吸了王屋山多少的灵气，每天早上树下坐坐，定也能沾些灵气。依我看，那老树除了大外，枝枝干干七扭八歪，早长得没了树样，哪有什么灵气可言。
那个老头子当真是――不过几年前还被他瞎编的故事骗得团团转呢。其实他又能编出什么鲜玩意儿，左右不过是道经里的典故。还记得当时问他为什么山上早晨总起雾，他说那是因为太上老君每晚彻夜炼丹，这第二天卯时一刻正是起炉丹成的时候。那老君就住咱正头顶上的那一片天上，他老人家那炉盖子一掀开，里面的仙烟宝气就全落王屋山上头了。那时候也真是傻，还巴巴的跑进山里，想捡两颗从炉盖子上顺下来的仙丹呢。
好高的树，这株老银杏到底有多少岁了，怎么会这般**？恐怕来上三五十人也未必能合抱得住？也许那老头子还真有些道理，这老树或许真有些灵气也未可知。
咦？那可不是师父么？果然这里躲懒！
其实师父的扮相很不错嘛，大袖飘飘，道骨仙风，这般雾里看去，可比戏台子上的戏子还出彩呢。可惜却偏偏是个道士，不能给我找个美师娘回来。
“师父，别躲懒啦！二师叔和小师叔都找你呢。咱们后山的菜园子里又窜进来了几个小毛贼，正等着你落。”
嘿，这鬼话也不知能不能骗住他。都是小师叔，了馋瘾，又灌了几碗黄汤，人家菜园子里折腾，平白糟蹋蔬果，可不是又给乡农拿住了？人家知道他是观里的道士，定要住持前去领人。师父向来不肯收这种烂摊子，却要我来帮他扯谎。
“杞儿，为师……为师……”
今儿个怎么啦，声音都变了？不是山风太大闪了舌头？走进去瞧瞧。
今天这雾怎么格外大些，恐怕几尺外都看不清人。嗯，这下可看清了，那不是他那几缕稀稀拉拉的胡子？
那……那是师父的脸吗？为什么眼眶子里都往外流血？他的脸是不是疼的变了形，那鼻子怎么也陷进去了老大一块？可他，可他为什么还只是笑？
不，不要再笑了，傻师父！你难道当真云淡风清，万事都不萦于怀吗？可是我做不到啊，我只是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师父，你不要走！别丢下我一人不管！
“不要！不要……”
“陆兄，你醒醒！”冒襄担忧的看着床上满头冷汗的子杞，自从带他回山已经五天了，可是他始终沉睡不醒，经常游离噩梦与昏睡的边缘。
“又说梦话了，他和某臣子道长的感情……哎，却受了我们的拖累。我龙虎山难道当真气数已，便连交好之人也要跟着遭殃吗？”
子杞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眼睛因为畏光眯成了一条缝。他口兀自喃喃的道：“他回不来了，他回不来了。”
“陆兄，你终于醒了。”见他醒来，冒襄满脸俱是欢喜。他一向冷心冷面，除了对师父折铁留有几分情面，对旁人向来不假辞色。只是这几日细心看护，再加上对他怀有歉疚，此时也不由喜动颜色。
子杞一时还适应不了屋里的光线，依旧紧眯着眼睛，冒襄见状忙把窗上的竹帘子放下。子杞待看清屋情形，怔怔的看了冒襄半响，忽地一声大叫，向他猛扑过去，口里大叫道：“是你！就是你们师徒害死了我师父，我要你陪命！”
冒襄不想他刚醒来竟是这般模样，忙向后退去，一边举手抵挡。只是子杞昏迷了五天，身体已然孱弱之极，刚下了床沿，就扑倒地，又昏了过去。
等到子杞再次醒来，已经是当天深夜了。这回他见了冒襄也不再耍狠，只是仰躺床上默默的出神。冒襄喊他吃饭喝药，他也只是不理。冒襄见他双眼空洞、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也只能暗暗叹息。这几日来他自己也叠遇大事，所悲所叹之处丝毫不比子杞来的少，此时见他醒过来了，总算放下了心的一块大石。那一股劲儿退却，才感到心力交瘁，头昏眼花，也只好自回屋子里歇息。
第二天天还没亮，冒襄就听见隔壁子杞嘶哑的声音。
“饿了，想吃饭。”
冒襄急忙将早准备好的粥食热好送去。子杞只是默默吃粥，依旧不言不语。冒襄不知如何安慰，也无话可说。之后几日，除了子杞饿了喊饭之外，两人之间终究无话。
那一日冒襄将一剂凝神定气、固本倍元的药熬好，放子杞床前。正要出去时，听到子杞低声说道：“前几日我迁怒于你，对不住。”
“没什么，你能想开就好。”
子杞抬起头来，双眼隐有泪光，他涩声道：“我师父他……”他只说了一半，那剩下的话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某尘子道长已被葬后山上，是我师父亲手立的墓。道长生前佩剑有他的剑灵，也被师父供奉西峰‘东亭落剑阁’，那里供着我教历代名剑。希望有朝一日剑灵能寻得道长转世之身，再引主人重回剑仙之界。”
天师府内的东亭落剑阁是供奉天师道历代大师佩剑的阁楼，凡天师道法力高强之辈，或有得道飞升、或有遭遇不测的，其佩剑均由当代天师定夺，是否有资格入住落剑阁。落剑阁位于玉皇殿之旁，是龙虎山灵气凝聚之处，剑灵阁可吞吐灵气，虽然离开主人也不至于灵气衰竭。若有缘能再寻到前世主人，或可助其重列剑仙之班。只是仅凭着一点跨越阴阳的灵魂印记，想要找到转世之人，又何其困难？剑灵寻主之事，终属飘渺。
子杞虽然知道这等事极为渺茫，心下终究存了一丝希望。强自打起精神道：“那折铁……你师父他不要紧吗？”
冒襄惨声笑道：“他当日暴怒之下，用两伤法术冲开缚雷禁制，毙了墨阳和天孙，却已是油灯枯。他现全身经脉毁，剑灵散佚，一生修行毁于一旦，只怕比寻常人都不如。好这事现外界无所知觉，凭着他当年的名头还能镇住旁人一段时日。可他，当日为某尘子道长挖坟立墓，却不准旁人丝毫帮手，竟整整挖了一日一夜。”
子杞眼一热，说道：“我……我师父虽然因他而死，可他总算保全了师父的遗体，请容我向他面谢。”
“已经晚了，早你醒来前，他就下山去了。”
“下山？他重伤之躯，怎么不山上静养？”
“这伤是养不好的。”冒襄话音一顿，回想道：“他说此身虽废，却未必不是好事。当年一心沉迷术法，却耽误了修行正途，于悟道上始终不及某尘道长。他当日下山前说：‘据说佛家禅宗讲究顿悟，我虽愚鲁，未必不能一朝猛醒，得脱人世轮回。’之后匆匆留下数语，便笑着下山去了。”
见子杞默默不语，他又道：“他临行前让我转告你，请你勿以报仇为念。他诛了墨阳天孙二獠，也算是除了恶，况且就是某尘子道长泉下有知，也定然不愿看到你为了替他复仇，沾上一身血腥。”
子杞怔忪半响，他秉性柔弱，自师父惨死，只觉悲痛欲绝，却从未想过报仇之事。后来听得墨阳和天孙已死，稍觉宽慰，却疏无半点欢喜之意，而悲痛之情也没有因此而有分毫减少。因此报不报仇，他自觉全是无用之事。
“报仇又有何用？师父是再回不来了！”他本来已止住了眼泪，这时又忍不住悲泣。好半响收住泪水，缓步走到冒襄身前，抱拳微拜，说道：“这几日多谢冒兄照顾，小弟感激不。师父既然已葬此处，也不宜另迁回山，以后年年今日，我必来扫墓，倒是只求贵宗通融。我身子已经大好了，这就回王屋山去了。”
“这可不能了，如今龙虎山外满是各教派的剑仙修士，各处下山要道让他们搅得乌七八糟，到处是法咒禁制，只怕一不小心就落入了埋伏。各教派埋伏下这许多人手，天师府已天罗地网里了。陆兄还是多歇息些时日。”
“这是为何？”
“还不是为了那本三皇经。师父长白山顺手拿回来，说是为天师道后一次力，从此两不相干。”他脸上显出苦笑，低声道：“还真是个绝情之人。”
子杞听了那三皇经三字，便觉大怒欲狂，高叫道：“怎么又是这鬼经书！它害得人还不够多？他们谁若要，还给他们就是！”
“还？拿还什么？血债血还吗？”冒襄双眉乍飞，一双眼放出冷电一般的光芒，“你可知道，为什么天师道会变成如此局面，令天下道宗群起而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