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长恸哭
深秋将逝，山上落叶如毯，寒风冷冽，却掩不住龙虎山峥嵘之势。
天色未明，陆子杞便披衣出屋，带了把扫帚身，向深山里去了。踏过一路枯叶，远远的山坡上多出三三两两的坟茔，有些坟包前立着一块木牌，还留着几个模糊的残字；有些甚或连木牌也没有，荒冢一座，也不知那地下埋得是当年何人。
两只大槐树之间，孤零零的立着一座坟。坟前竖起一段木牌，上书“清虚观道号某尘子吾友俗家名纪长矜之墓”，字如铁笔银钩划下。木牌边缘木茬翻飞，像是从一段木材上硬掰下来的一般，却入地数尺，牢固之极。
木牌右下角另有一行小字，“负人之友折铁谨立”，色作暗红，入木逾寸。
子杞坟前怔忪了半响，一阵山风吹过，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坟立了不过几日，就几乎被落叶半埋，子杞执起扫帚，仔仔细细的将坟前落叶一一扫净。
小小一片坟茔，子杞扫了足有半个时辰，往往他将落叶扫成一堆，一阵风吹过，又洒满了一地，于是他便重头扫起。这般只把半片山林的落叶都扫到了下风处去，坟前才真正干净了。本来以他神通，只需画一道御风法阵，便把半座山的落叶都吹到山下去，也属平常。
陆子杞不愿就走，撩开衣袍下摆，盘坐空地上。他默想师父生前嗜爱：某尘子一不好食，二不好酒，生活向来简单，唯有青灯古卷，是他所爱。子杞上下翻找，却找不到一本经卷。他记得师父看书时，爱捻着一串手珠把玩。便从手腕上褪下一串木珠，放某尘子坟前。
山风盈野，万物无声，子杞心头也是一片空茫。
“啪”，树冠上一声极轻的响声，一只粗梗老叶迎风而断，飘落子杞肩头。子杞忽有所感，跃起数丈，老槐树上折下一段四尺长树枝，迎风一抖，便当做长剑舞动起来。
子杞床上昏睡多日，元气尚未恢复。这时丹田空空如也，因此这剑舞初时处处凝涩，一根木枝他手里如重千钧。然而他本意是要用这番剑舞祭奠乃师，不免回想起当初某尘子月下授剑时的情景。他所舞的剑法，正是乃师所传，这一套脱自《冲虚经》的剑诀篇目繁多，含路剑法，计有剑式一千有余，其余变化推演是不计其数。子杞虽然学了数年，若真说得上融会贯通的，实十无一。
然而这番剑舞，却与往日大不相同。一则子杞心有所悟，达于剑端，便生出了许多妙意；二则他丹田空虚，剑下无丝毫内气，此时心境上又暂时跳出了丧师的悲恸，正应和了“列子贵虚，至人之用心若镜”的旨意。
子杞一根木枝手，或疾或徐，从剑式第一“太易”推演而下，经“太初”，“太始”，“太素”，直至“浑沦”，“化一”，“变”，将一路“万物化生之剑”推演一遍。
为数之极，“变”式寓意万物之生化，至此兹焉。只见漫天剑影，均是一根小小树枝所化。“变”式将竭，子杞手腕忽转，剑式又转“化一”式：“一”者，形变之始也，漫天剑影忽而都汇成一根，指天画地，如天地之初生。
继而剑式再变，或清扬，或沉郁，喻示“天清地浊”；继而再变，剑随人走，忽现行迹，忽化万千，时如灵蛇游走，时如鲜花吐蕊，似天地间脉脉生机不可断绝；继而再变，纷纷然大千气象，则再现“变”之穷。
如此一而至，而复一，往往复复，虽则剑招无有相同，剑意却始终如一，即为“万物化生之剑”。
子杞越舞越觉心境空明，全身洋和似沐浴日光，一股清气从丹田直顶天庭，不由开声吟道：“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埒，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变者，穷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
说来奇怪，子杞来时，山风虎虎，吹的落叶漫山皆是。待他舞起剑时，这方圆丈之内，连风也歇了，竟如内室一般。而他剑下无丝毫真气，绝难隔空击物，他头顶一片枯叶却飒飒而动，那一片枯叶的叶梗连树枝上，摇摇欲坠，却不落下。
过了大半个时辰，陆子杞才算舞完。他把木枝抛地上，拢起两只长袖，向坟深深一拜，说道：“无物可奉，唯有以一番剑舞与半篇《列子》祭悼师父，想来您也不会怪我。来年祭时，弟子再来瞧您。您莫说我无情，我这一去，恐怕两月三月也扫不去难受滋味。来得一次，便数月不能消减，您总不至让我日日愁眉不展。”
他从地上拾起扫帚，转身欲走，见了下坡路上几座坟茔，便埋下头一一拜过，说道：“这却不知埋得哪几位先贤，但请受我一拜。汝等英灵虽或悠游天宇、三界去矣，然则死后之所毕竟与我师父为邻，可算有缘。你们比他早去一步，若是遇上，便请照顾一二。”
子杞这才起步下山，却不想米之外正站着一位老者，挡他的去路上。
那老者正极缓极缓的拍手，他拍一下手要用别人喝一盏热茶的时间。而且他拍的极轻，没有出一点声息，因此之前才没被子杞注意到。
那老道一把纯白的长须，已然老的无法看出年纪。一身棕灰色的道衣，让他几乎和深秋的山景融成一色，若非胡须醒目，还真让人一时难以辨认。但即使真真切切的看到他立那里，却也不由得人猜疑：只觉得那不过是个虚像，其实他站立之处并无一物。他本身的存，即如草木山石，亦如清风晓雾。
子杞哪想到深山里忽然多了一位老道，他看看这片高出道观甚多的山梁，再看看那怎么看也不觉得有甚道行的老道，说道：“老人家，您是自己走上来的？”
老道没料到他问上这么一句，露出惊讶表情，“缓缓”点头。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变化都很到位，因为实是太慢，因此让人看的格外清清楚楚。
“您此来这是……”这片荒山多有孤冢，便山上的修士也少有愿意来的，因此子杞不免有此疑问。
那老道慢慢张嘴，好语速还算正常：“我听说这山岭上多了一户贤士安身，且与我颇有渊源，因此来凭吊一番。不想走山腰，便见得一团剑气，若存若亡，如载物之气，几凝形质，甚得我心。”
子杞听他称赞，也不以为意，只微微点头而已。他现胸一团剑气，如春华秋实之气自然往复，因此心境也前所未有的平和，他人的激赏或诋毁，实不能他此时的心头上留下一点痕迹。
老道见他如此，缓缓点头，眼流出嘉许之意。他再不理子杞，缓步向山上行去，与子杞擦肩而过。子杞欲走时，却被他抄住了肩头，那老道却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对他说道：“大道至途，千门万户，却殊途同归。那番舞剑虽好，却如春雪般转瞬即溶，归其根源，总是你领悟《冲虚经》不深。我有数经，非好勇斗狠之技，非绚烂澎湃之术，唯明心见性而已，且与你大有渊源。你若龙虎山上要呆些时日，不妨到三省堂去寻我。”
陆子杞此时心境如长空野望，实未将老道的话听进去多少，向他匆匆一拜，便即下山去了。那老道也不着恼，抖一抖长袖，便往山上走去。
子杞下了山后，却不回住所。其实他就是想回也找不到来时的路，因此便群山一通乱走。
此时一草一木他眼里也变得别具一番趣味，树洞里翻身的松鼠，枯叶微微搏动的虫蛹，土地下即将冬眠的蛙蛇，甚或树叶脱离树枝的声音，都他的耳蹁跹穿过，并他心头留下无以名之的喜悦。
可是正如老道所说，他胸残留的一团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那一团剑气散，他只觉心里一空，然后便觉得一阵深重的痛苦压向心房。子杞一手扶住一棵大树，一手捂住心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一阵风吹过，顿觉脸上一片冰凉，却原来已流了满脸泪水！他这般站了一刻钟，再也忍受不住，扬起脖颈大声恸哭起来。
一时间，树上树下，俱是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