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云楚巫
“叫你娘的丧！”
不一刻，天外便响起一声叫嚷，只见一道剑光从东方飞来，轰然砸原野上。周围草木如受飓风，无不摧折，又腾起好大一片尘土，挡住了众人视线。
“哎呦！这可不是相里子道兄吗？您这出场，端的有气势，不愧是成名人物呀！”待得尘土散，那油嘴滑舌的道人定睛看上一眼，登时喜的笑逐颜开。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墨子门生’，怎么今天却穿了身周整衣服？”弥氏也瞧出了来人身份，心暗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却见尘土走出来一高大道人，长脑后随意盘了个大髻，满面短须似戟，他本来面堂就阔大刚硬，因此衬得雄壮落拓。一身灰扑扑的袍子沾满尘土，显老旧，那袍子下摆只到膝盖，却露出脚下磨得极旧的一双草鞋。再看他右手里握着的长剑，乌沉沉如铁匠的火钳铁，看不出半点宝贝的地方。
他扬头冲岗上叫道：“女娃子，大好日子的，你让这三个软鬼穷叫，好搅人的兴致！”
弥氏微微点头道：“人说楼观派相里子自诩墨门子弟，平生爱急人之难，是三教难得的好人。果然第一个给人出头的就是你？”
“嘿，女娃子嘴倒甜，见面便先夸人。你这样捧我，可是想让我留手？不过你这女娃说的也不错，道爷虽未见得就是好人，可三教里乌烟瘴气，当真个个都比我坏！”相里子为人鲁直，说话亦无顾忌。
他三个道人身上拍打了几下，却解不开禁制，脸上露出惊异之色，话锋一转道：“女娃子，你可是用的‘面神印’？好霸道的玩意儿！这三个人虽然不是东西，总和我站一边儿，你解了他们禁制，否则须怪不得我以戈止戈。”
凭这道人的身份，这话说来也不算太狂妄。相里子是当今‘楼观七子’的人物，虽然不若长春子一般名噪天下，但也委实有一身惊人修为。以他的修为和身份，入主‘天下名剑谱’本来顺理成章，可惜他的佩剑是铁匠铺里花了四两银子打的，跟‘名剑’没半点相干。这剑若也能上榜，榜上的其他人定要骂姬正阳是故意来羞辱他们，因此姬正阳没敢把这‘四两剑’收入榜。
他另有一个名号，叫做‘墨子门生’。据说是小时候未出家时，受了一位流浪的墨门遗老恩惠，至今感念不已。因此，他虽是道家门人，行事上却有几分‘摩顶放踵利天下’的墨门作风。他极少驾驭飞剑，每听得有不平之事，必然要干预。自成名以来，靠一双腿踏遍了大江南北。连穿衣上他也深受墨家影响，往往破衣芒鞋，只比乞丐强上一点。
弥家小姐不为他的威胁所动，淡淡说道：“那却也容易，本姑娘要这些废物何用？把我门那几个不成材的小子带来，把他们三个换了去。”
相里子惊讶于眼前女子的从容淡定，她身上流露出的是真正渊薮巨宗才能培养出的气质，这才该是天师道的子弟。清早大咧咧闯下山来的那几个少年，修为即弱，又带了几分痞气，和她比起来，真如瓦砾比之明珠。
他们自称是什么“鸣天鼓会”的骨干，为龙虎山年轻一辈的翘楚，相里子后来查问才知道，这些膏粱们下山来不为别的，却是为了清明节里的一场郊游。于群道围山之际，也不能废了折柳采蒿的盛会，何况如此情况下，犹能悠然无惧，穿行于众敌环伺之地，岂不是豪气冲天的壮举？他们说了，好叫山上怯懦的老鬼们看看，谁才是龙虎山的希望。
可笑他们撞上楼观派的道人时，竟吓得双腿抖如筛糠，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相里子当时不禁叹息，龙虎山是何等奇妙之地，既能孕育出折铁这般顶天立地的绝世人物，也能造就这等乱七八糟的可笑小丑。
想起那几个小子，相里子打心眼里不屑，嘴上便说道：“就那几个二世祖？还不如茅厕里的几滩烂泥。这三位道兄虽然……不怎么样，却比他们强得多了。就算是拿三个去换他们十几个，可也是我吃亏。”
“嗯，听你这样说来，却是你有些吃亏的。”她知道那些小子不成材，总幻想着自己就是拯救天师道的人，有一天会亲手让师门恢复到当年的地位，身后能入住宗祠与历代天师同列。可他们又没一个是肯用功的，都说逆境能磨砺人的心性，可那是意志坚强的人，软弱的人碰上逆境只会逃避。鹿鸣居士跟她说过：“这些人自幼失于管教，及至成年，顽劣卑怯的性子已经长进了骨子里。除非孔夫子世，再没人能让他们成材了。”
可她偏偏要让父亲的话落空，她知道这些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子毕竟是藏着些雄心的。或许这次被擒正好让他们清醒清醒，她相信只要手法得当，未必不能使他们洗心伐髓，痛改前非，成为龙虎山的一笔战力。
但这不是她真正的目的，顾念同门之谊只是她捎带着做的而已。相里子虽然名传天下，却不是她下山来的目标。
“墨门不是讲究非攻吗？墨翟曾踏破芒鞋，赤脚走了二十几天去阻止公输盘攻宋，你怎么却反其道而行之，到这龙虎山来参与一场乱局？”
相里子的脸孔刚硬的像一块岩石，他握紧四两银子打的佩剑，说道：“我，要见折铁！”
弥氏恍然大悟，她记起了鹿鸣跟她说过的轶事。长春子脾气又臭又硬，门很不得人心，‘楼观七子’人几乎无人与他交好。可即使是他那样的人，也总还有几个朋友。他比相里子早入门十几年，相里子刚入楼观派时，因为出身贫贱，平时又不修边幅，受了同门许多欺侮。却是长春子仗义出手，护了他几年平安。相里子成名后的作为颇为道门人不齿，也未曾交到几个好友，心却暗许长春子为知己。
“折铁师伯的行踪，我也无从告知。道兄侠名远播，与道兄为敌非我所愿。小女子料定一会儿另有人来，此人非彼盟之人，不过是贪图三皇经的异修。这人若与小女子起了争执，道兄可愿做个见证？至于这三个道人，就当作小女子的一片诚意了。”
她托起右掌，雪白的掌心凭空现出一面方形小印，小印的一面倏然射出一道宏光，三道身上一扫而过，小印随即缩成米粒大小，落进了她掌心里。
那三个道人只觉身上一轻，禁制已自解，都喜的手舞足蹈，那个站右的油滑道人是对着高岗连连作揖。
相里子也大感诧异，不由对岗上女子另眼相看，“你这般容易放了他们，岂非没有筹码交换你的同门？”
弥氏轻笑道：“你信奉的墨家不是讲求‘兼爱天下’吗？难道你这兼爱就不能惠及我宗子弟？我是不相信道兄能眼看着十几个少年被杀掉的。”
相里子愣了一愣，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相里子的笑声如同黄钟大吕，草野也为之震动，他身后刚获自由的三个道人虽不明所以，也跟着傻呵呵的赔笑。
忽一声尖细阴冷的笑声插进来，如同钟鼓大乐横插进一声牙板，无礼的扰乱了乐章的节奏，说不出的突兀。
子杞先是看到一团墨色的雾从东北方涌来，如同漆黑的浪涛卷着原野，侵吞了十几丈方圆。青草被染成污泥的颜色，野花则接触的瞬间枯萎败落，宛如泥沼从地底翻出。然后他才看到那墨色裹挟的人，长遮脸，黑衣蔽体，因此整个人也几乎与那团墨色融成一色。他几乎是草地上滑行，墨雾则是他的车架。
“云楚大巫！”
相里子停了笑声，向来人低喝道。他向来人侧过半边身子，长剑斜挡胸前，似乎对来人大有警戒之心，丝毫不像是看到同伴来援的样子。
墨雾来人的脚下汇拢，从铺开的状态渐渐凝成一团，后化成一只似豹似鳄的怪物。四肢纤长有力，体型凝结着力与美，周身附着糙厉的鳞甲，如同披挂的战马，它的头则笼罩一团浓黑的雾，只隐隐看得到两点水色的瞳孔。
这是生活云梦泽的夜沼兽，山鬼的一支，淤泥与树根诞生的怪物。
身披黑袍的云楚大巫侧坐夜沼兽背上，他的衣袍是纯粹的黑，没有一点暗纹或杂色，下摆极长，盖住了他的双脚。长遮挡了他眼角向两边的脸庞，露外面的窄窄一带却出人意料的清秀。他的肤色极白，由于周身都是墨色的陪衬，显得不似人间的颜色，仿佛山水画引人遐思的留白。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相里子一眼，目光始终停留岗上的女子身上，而弥氏也看他，两双目光空纠缠，如刀剑般的冰冷，似乎擦得出火花。
笑容出现他脸上，如同破开冬日乌云的第一缕阳光，是昏黑天光下的唯一色彩。然而它毕竟带着凛冬无法驱散的寒意，让观者生不出丝毫暖意。那一刹那的丽色，甚至不输于弥氏，让人生出莫辨雄雌的迷惑。
他一笑之后，问道：“你是龙虎山上的人？”声音偏性，磁性悦耳。
弥氏点头说道：“不错。”
那人说道：“二十四年前，天师府受朝廷敕令入楚捉妖，吾之族人被征为向导，深入云梦古泽一余日。天师道入泽前曾许下重利，许诺事成之后贻赠吾族数件至宝，任意一件都对我楚巫一族至关重要。因此吾族出精锐，深入荒泽，为尔等之事不顾生死，血洒云梦亦所不惜！然而天师道欺我为化外之民，竟背信弃义，以致公然毁诺！我等古朝遗民尤知礼义廉耻，天师道为华夏之巨姓竟然不知？汝之宗门原是代之雄，吾族唯有忍气吞声。近日闻众道围龙虎山的盛举，岚徽千里襄义，特为讨当年之债而来！”
弥氏微张小口，故意讶然说道：“不想龙虎山还欠过这笔烂帐？那你想讨什么？”
“三皇内经。”云楚岚徽容色岑寂如寒池之水，语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弥氏微蹙眉头，思着说道：“可惜不我这儿呢，不然给了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你以为我会随身带着本经书？啊！我知道了，你是打听到了我的出身，想把我掳了去，回头再找上我爹，跟他换三皇经？”她顿了一顿，偏着头笑道：“其实何必这么麻烦呢，你若是肯相借一物，我去讨来那三皇经，送给你又何妨？”
岚徽凝眉问道：“相借何物？”
弥氏敛去笑容，淡淡说道：“借汝，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