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紫印初啸
两人脚程均是极快，只一会儿功夫已奔到半山腰。冒襄气息悠长，那一声长啸绵绵无终，直到此刻都没有衰减的势头。子杞听到极远处传来尖锐的空气摩擦声，对着冒襄耳朵大喊道：“失心疯了？鬼叫个头啊！牛鬼蛇神都让你給嚷出来啦！”
冒襄止了啸声，大笑道：“走，随我上天去！”长剑飞出鞘外，悬胸前，他脚踏飞剑，化作一道飞鸿，冲天而去，折断了好些树枝。
那几道飞剑来得好快，初时尚极远处，不过这御剑而起的功夫，已近到看得见衣角的纹理了。冒襄素来心高气傲，这年来围山，火气一直压心头，指着那逼近的几人，作睥睨之状，向飞近的子杞说道：“早受够了他们鸟气，今日好叫他们见识见识，我天师道的手段！”
只见他凝立长剑之上，双手各持法印，笼胸前，十根修长手指或展或蜷，如同胸前开出一朵异品兰花。那四名御剑之人分别从几个方向飞来，每人相隔数里，呈包围之状。却同时间现，头顶上凭空悬起一颗蒲扇大小的紫色圆印。那印记淡若烟霞，随着人亦步亦趋，始终悬几人头顶，不过丈许的距离，仿佛凭空长出的妖异之花。
冒襄冷冷说道：“四位莫要再近前了。”他保持着一个欲开欲合的手型，手心相对之处有紫色的光影流动。见那几人不理，又说道，“这‘如影随形印’印分阴阳，诸位头上的是阳印，我手握的是阴印，若让阴阳相合，只怕大事不妙。”
这几位都是成名剑仙，见对手不过是两名后生晚辈，哪里放眼，只想速速擒下拷问一番。当下也不答话，手上变幻剑诀，速越快了几分。
冒襄冷笑一声，再不多言。他眼精光乍现，猛将内息搬入双手紫气之，大喝道：“落！”只见他手紫气募得一散，分成四股，向那几人头上顶着的阳印飞掠而去。那几人已觉不妥，想要退时，但觉头顶一热，抬眼瞧去，一道粗大的雷电已魔龙出海似的自那紫印扑来。雷电去势极快，何况人印之间相聚不过一丈，这几人如何能避的开，都被当头击，自飞剑上栽了下来。
“好啊！”子杞出一声欢叫，他见冒襄举手之间就将四名道士打下云头，早前畏惧之情一扫而空，忍不住大声叫好，“小冒儿真了不起，果然没有白练了一年！”他兴奋之余，也学着三省老道叫他“小冒儿”了。
冒襄微微皱眉，只当是没听到这别扭的称呼，淡淡说道：“这四个浑人不识好歹，击退他们也算不得本事。你可要打起精神，咱们今天这下山之战可才开始，厉害的还后头呢！”
话音刚落，就像为了配合他说的话一般，远处又有数道破风之声传来，只听那御剑时风卷残云的声势，就知道不是刚才那四个庸手可比。
子杞见龙虎山里仿佛藏着数不清的敌人，心不禁畏怯，忍不住低声道：“那三皇经你可曾戴身上，他们人多势众，若斗不过时，总要留条后路。”
冒襄如剑双眉乍然一展，扬声喝道：“三皇内经就我怀，谁若有本事，自管取去！”声音暗含真息，遥遥的传将出去，里皆闻。
“你疯了！想不想活了？”这般叫嚷，岂不是一群饿狼堆里显露出一大块肥肉？登时四下山林里炫光转动，上剑光腾空而起，煞是壮观。子杞飞剑上急得跳脚，低声埋怨道：“什么时候学的像你师傅一般，一样的驴脾气？”
冒襄嘴角噙笑，脸上现出一副狂傲神色，自有一股目视云汉，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气概。他向来处世为人都极淡漠，唯有触及他道德底线的事情才管上一管，这样狂傲的情形于他而言却是少有得很。他对子杞大笑道：“岂不知成名需趁早？今日龙虎山下，力退群丑，好叫咱两兄弟一战扬名！”
子杞冷笑道：“我还想要命呢！可不陪你疯了。好啊，你去成你的名，我下面给你叫好儿！”果然掉转飞剑，想要降下云端。
“孬货，白学了三省老道的本事！现下才叫是四面楚歌哪，上天入地，哪一处没有敌人？咱们想要跳出去，非靠这一双长剑不可！”
楼观派撤出后，这里由纯阳宫和上清宗主导。这山下众人大多逐利而来，年来一无所获，几乎已散了大半。饶是如此，此时闻得啸声赶来的也有二三十位，漫天里剑光霍霍，足以把他两人围个水泄不通。
众人哪肯让他轻易离去，子杞才压下剑头，几道宏光已劈头斩来，慌忙御剑躲闪。绕过那几件物事，转头来看，当真是五花八门。红的是道飞火符，青的是杆木剑，白的却是把半开的扇子，扇面上隐约还有幅山水，奇的是那黑的，棱角突兀活脱脱是一块顽石。
背后风声霍霍，几个剑仙御剑飞近，子杞一路急坠而下，回头向那追的紧的一人指去，瞠目大喝一声：“住！”
那人只觉心头一空，内息腾然欲沸，全然不受控制，从飞剑上一头栽了下来。虽然不过一瞬间的事情，等他重踩上飞剑时，已是坠落了丈，惊出一身冷汗。另外几人看不透他的妖法，各自减慢速，都想让其他人去打头阵。
子杞哈哈笑了两声，叫道：“谁敢来欺我？管叫他摔个狗啃屎！”他虽飞的极低，却不敢落地上，只怕那时受众人围攻，只低空御剑徘徊。众人不知道他适才用的，是‘一语成谶’唯一的外用法门，还以为是厉害的法宝，那坠剑之人是心里打鼓，惊疑不定。料想三皇经既然另一人身上，何必来缠这扎手货，吃力也讨不得好，因此竟齐攻冒襄。
眼见七人杀气腾腾，御剑向自己杀来，冒襄怡然不惧，双手互扣，一瞬间结下十印，叠一处。藏锋剑霍然一跃，如苍龙出水，跳进他掌心。那攻来的七人忽觉一阵凄厉凶绝的剑鸣之声灌入耳，直欲裂开元神，都忍不住双手捂耳。
藏锋剑上紫色剑芒爆出一丈有余，冒襄抄剑手，犹如握鞭，身体如一道飞鸿般纵出。一时间，只见漫天炫紫横空，仿佛有个神祇执着长鞭虚空鞭打，留下条条鞭影。紫芒消散时，冒襄脚踏着藏锋剑，一人独悬空。那七人却已连人带剑坠了下去，还有一人双手扔捂耳朵上。
冒襄冷笑道：“原来天下群道，亦不过如此！”
他话未说完，远天外一把阴森森的嗓音响起：“冒兄好狂的气焰！四年不见，当年雏鸟羽翼渐丰，便敢看不起天下英雄？”
冒襄心一凛，已知来人身份，双手随垂两侧，精神却不敢有半点松懈。他冷笑道：“天下英雄冒某未曾见得，倒是跳梁小丑层出不穷。”
只见东南方向当先飞来一人，三十来岁的年纪，长得细眼平腮，满脸戾气。虽然身穿一身鹤羽道袍，却没有半点出尘羽客的气质。他此时两条细长的眉毛挑起，脸上戾气盛，脚下飞剑红光闪动，散着邪异的妖气。
“看你一身妖气，只怕是旦夕与妖魂相处，要被那厮全然同化了。楼观派紫气传檄已出，举派皆归，你竟敢抗命不回？”
来人笑道：“为见冒兄，也顾不得了。听说前年长白山上，冒兄剑斩丹霞曲意杨，十分的少年了得。愚兄未能一睹英姿，深为遗憾。今日相逢，正可一偿愚兄思慕之情！”话音未落，人竟化作一道虚影，消失长空之。他那脚下长剑却如一道急电奔突，半空里募得化作一条十丈巨蛇，向冒襄当头便咬。
这一下与偷袭无异，兼那巨蛇来势凶猛，快迅绝伦，冒襄愣了一下，几乎被那大蛇咬着。若真被咬的实了，他怕要折断半个身子。巨牙临头时，被那畜生一口腥热之气熏得呼吸一窒，手里掷出一道青灰色的符箓，那符箓见风猛涨，化作一段几丈长的巨木，正好抵巨蛇两颚之间。那巨蛇下咬之力极大，符箓化出来的巨木只能阻上一阻，便被咬的粉碎。但有这片刻功夫，冒襄已闪身避过，脱了蛇咬之厄。
他才脱出凶险，仿佛算定了一般，来人就他头顶之上凭空现身，左手化爪，如鹰击长空，向他迎头抓下。冒襄猛抬右腿，脚下连鞘长剑横过头顶，挡下了这记铁爪。那道士一爪无功，右手握住那巨蛇口一根毒牙，竟从那根巨牙拔出一根赤红长剑来。他空一个旋身，如同急转的风车，向冒襄急斩而下。同一时间，那巨蛇出一声长嘶，张开巨口，从右边夹击冒襄。
冒襄当此之时，虽惊不乱，口仍说道：“翼火蛇虽是异兽，却不知可经得住我一斩？”‘我’字出口，他已拔剑出鞘，身体仿佛化成一只陀螺，急速旋转起来。长剑空划出一个平整的圆形，横切左右之敌。‘斩’字出口，藏锋剑已和那赤剑、火蛇交击了数十次。
只听得一声怒哼，两剑相撞之下，那道士手赤剑化为糜粉，人也被余劲带出几丈远去。那巨蛇也出一声痛嘶，原来上颚的一根长牙竟被齐根斩断。
只听得周围有人低叫道：“翼火蛇！竟然是翼火蛇！”
子杞早见那巨蛇赤磷火尾，巨身如龙，形貌与传说的二十八宿兽极为相似，听得这叫喊声，是确信无疑。他心一动，忽地想起一桩关于这翼火蛇的旧事来，脱口说道：“你是楼观七子的羽融子！”子杞本来对此界掌故大多不识，只是这楼观羽融子太过有名，几个师叔不止一次说过他，才能记起。
那道士已重整身形，立巨蛇头顶，傲然道：“小子倒有些见识，贫道正是楼观羽融！”转而又对冒襄说：“早听说冒兄‘藏锋’宝剑削金切玉，锋锐无匹。今日一试，果然不凡。”他口只赞宝剑，却不赞人，显然对刚才一剑大是不服。
原来这人正是楼观七子年纪小的羽融子，他虽然年纪是七子之末，修为却仅次于七子的长春子，还另几位师兄之上。
大多剑仙修习剑灵，大多是名山大川纳气聚元，将天地灵气体内炼化，然后反导于剑器，孕育剑灵，犹如身外化身。因此越是名山之，越能孕育出精纯的剑灵。而剑器的品质，亦是剑灵高下的一大因素。
然而另有一种别出机纾的修炼之法，自古相传。却是引某种灵兽魂魄入体，与自身魂气交合，继而炼制剑灵，甚至将此兽魂塑性，自成宝剑。这法门虽然可免去吸纳灵气时的许多时间和艰辛，修成之后又威力强大，然而修炼过程极为凶险，动辄走火入魔。由于修行之人所选魂魄必然凶顽强大，吸纳修炼之时，稍一不慎便会遭到反噬，伤魂动魄。兼灵兽之魂极难寻觅，因此能修得兽魂剑灵者实少之又少。
羽融子所修正是兽魂剑灵，而且是灵兽至为强大的二十八宿之一的翼火蛇。二十八兽早上古时期就被逐一镇杀封印，翼火蛇的遗骸被葬终南山脉之。十年前不知是何人触动了封印，竟放出凶兽魂魄肆虐，使得终南山附近村庄苦不堪言。
当年楼观派曾陆续派了几批道士前去镇压，其也不乏修为精深的成名剑仙，却大都铩羽而归。直到楼观七子排名第四的南箕子也被翼火蛇打得重伤而回，楼观门人才真正意识到凶兽炽炎之烈。羽融子与南箕子感情甚笃，见了师兄惨状，竟孤身潜入深山去寻那翼火蛇，欲为师兄报仇。当时的羽融子尚未修得剑灵，修为自然及不上成名多年的南箕子。可他后来寻到凶兽魂灵，血战了十个昼夜，斗力斗智，竟将翼火蛇凶魂收服，之后将灵兽魂魄练成剑灵。此事当年轰传极盛，羽融子也因此名满天下。
冒襄恼他偷袭，当下冷笑道：“当年的羽真人为兄复仇，名传天下，都说是至情至性的人物，知道的都说个好字。却想不到你如今堕落至此，也干起这等打家劫舍的勾当来。”
羽融子闻言大笑，他脚下巨蛇吐出火焰一般的信子，增了几分主人的凶焰。他纵声长笑道：“冒兄差矣！我羽融子纵然身无长物，也未必瞧得上一本破经书。愚兄这龙虎山下苦候年余，乃专为冒兄一人而来。”
冒襄道：“莫不是为你那师兄报仇来着？”
“谁管他死活？犯了折铁的虎须，自己本事又不济，那是活该受辱。”原来楼观七子虽然是师兄弟，互相之间却互有恩仇。这羽融子与四师兄南箕子交好是天下皆知，听他语气，却似与大师兄长春子关系甚恶。“冒兄不必多疑，我今日之意，但求一战而已。”
他见冒襄不解，续道：“冒兄或许不知，如今剑仙界，欲求一对手何其难也。且不说诸子碌碌，名剑谱上多是欺世盗名之徒。何况我楼观派自诩名门正宗，掌教平日里紧盯着我一人，生恐我无故滋事，竟箍的我好不难受！似冒兄这般，既能放手一搏又有足够修为的，愚兄眼才是真正的奇货可居！”
冒襄第一次听说这等奇谈怪论，忍不住骂道：“疯子！”
“哈……人不疯魔，岂能畅意？”言罢，他右掌一翻，翼火蛇身躯猛摇，化作一把长近一丈的奇形软剑，如同一把燃着火焰的长鞭。他手握长剑，向着冒襄急掠而来。
冒襄将藏锋剑递出，与他对拼了几剑。两人身法均是极快，不过呼吸之间，便已翻过几个山丘，空留下一串铁器交击之声。子杞担心冒襄，连忙御剑跟上。他身后，则是其余虎视眈眈的一众道俗。
他见二人化作了两道飞鸿，半空之乍分乍合，纠缠不休。连人影也分不清，看不出是谁占了上风。潜伏左近的剑仙也受这一战吸引，都现身出来，战场下方翘以待。这些人心大多矛盾的很，一会儿盼着羽融子得胜，又怕因此三皇经被楼观派据为己有；一会儿又期望冒襄得胜，只是他若连修为高深的羽融子都打的赢，其他人没机会。
子杞不知众人心思，他见这会儿身边忽冒出这许多人，才知这围山之势的阵仗。这些人把两人退路数封住，心不由焦急万分，暗恨冒襄行事不知轻重。他又盼着天师府能派来些支援，转念又想，被这些人将山门围了一年有余，天师道仍能忍气吞声，今日又怎会为了两个小子铤而走险？想到府里的凄凉之象，他也只能心暗自叹息。
只见空紫、赤两道劲气纵横交错，如华灿流彩，两人身形一忽儿若天外神龙，不见尾，一忽儿又如鹰击长空，明见万里。那羽融子手长剑如鞭，忽刚忽柔，灵动非常，让人难辨虚实。冒襄这一年多来，剑法又有精进，一招一式俱有风雷攒动，凭着威力绝大的大风雷剑，也只能与羽融子堪堪打成平手。这两人都放弃了术法比拼，近身鏖战，凶险之处，比之前者犹有过之。
这般拼斗了大半个时辰，两人尤未分出胜负。羽融子忽然大吼一声，身形猛然拔高，与冒襄拉开距离。他口大叫道：“过瘾！过瘾！可惜这般比斗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分出胜负，未免不够爽快！”
一番打斗之后，冒襄深佩对方修为，也不由起了敬佩之意，不愿嘴上再讨什么便宜，扬声道：“那依真人之见，怎样才算爽快？”
1“哈哈，要我说，咱两人刚才虽斗的起兴，却都还留了一手，是也不是？”他自己的兽魂剑灵有许多妙着都未使出，而冒襄动手开始便再不见用威力绝大的紫雷印法，想来亦有藏私。他见冒襄点头，继续说道：“何不一招定胜负！冒兄之前所施的紫雷印法想是初成，贫道见猎心喜，愿与君定下一招之约，如何？”
冒襄不置可否，淡淡答道：“愿闻其详。”
“我便站此处，硬受冒兄一击。若是我伤你一招之下，便算我输，即刻退走。若是愚兄完好无损，那便是冒兄输了。那三皇经我不要，你随便给了谁去，只需你跟我回终南山呆上一段时日便成。”
“好狂的人！你当真敢不躲不避硬接我一招？”冒襄闻言甚恼，羽融子这般托大，分明是不将他放眼里。
“冒兄勿怪。君亦痴武之人，当知吾之所愿！”说这句话时，羽融子一脸虔诚，怕是对着三清老祖也不曾有，脸上的戾气也消失的干干净净。
冒襄一愣，继而释然。他向武之心虽然未必有这般痴狂，却也能于此体味一二。他却长剑缓缓送入鞘，脚下踏罡步斗，虚空走动了几步，雷鸣之声隐隐响起。他走上与羽融子一般高时，微微拱手道：“此术名曰‘落魂印’，仍是紫雷七印威力极大的一式，想来或可不叫真人失望。”
两人再不说话，各自运气调息。冒襄此时所结的手印与施展‘如影随形印’时相仿，只是结印速快了三倍不止。十只手指以人眼难辨的速屈伸，像一朵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将无数世春秋压缩顷刻绽放的幽兰。道道紫气沿着衣袖攒动，渐渐两手间聚气成印，印仿佛有几个古篆字隐现，只是烟气氤氲，看不分明。
羽融子也不敢怠慢，手剑鞭已变成了普通的三尺长剑，剑尖风轻颤。他与手长剑化而为一，身如灵蛇，剑如红信，仿佛变成了一只伺机而动的王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