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可叹王途痴人梦
空山寂寂，众人一时无话。那凌姓老翁从藤椅站起，束随风，衣衫猎猎，仿佛神仙人。他缓缓说道：“听说萧兄这几日被几个鼠辈纠缠，老朽刚才闲来无事，就顺便打了他们，萧兄也不用放心上。”
萧素履冷笑道：“哼，施恩图报，也不算汉子。”
“自然，自然，举手之劳又怎敢居功，萧兄不怪我多管闲事就是万幸了。老弟这里有一件要事，要和萧兄商议。”
“咱们天泽宗和你龙尾宫井水不犯河水，也没什么事好商量的。”萧素履想到被凌玲牵着鼻子走了一路，顿时将怒气都到凌姓老翁头上，“老病猫，你遣你宝贝侄女到我身边，引我入瓮，是要损我功力不是？你当萧某人受了伤便能任人胁迫了？”
“老哥先听我一言不迟，这事事关天下，非有萧大宗主这般豪雄会盟不能成事。我凌海越生平有一宏愿，萧兄可知是什么？”
“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么晓得？”
凌海越肃容道：“我这愿望不是为一人一宗，而是为天山修行的近宗派谋福！”他说这话时仿佛换了个人，浑身散出猛虎之气，双目灼灼，让人见之丧胆。
“萧兄，老弟这一身修为天山如何？”
萧素履虽然不齿他为人，对他一身剑仙修为却很是佩服，如实说道：“你老病猫面皮虽厚，功夫倒是不含糊，天山可算难逢敌手。”
“能得萧兄一言，真不枉我几十年修行！难逢敌手不敢说，不过除却萧兄外，天山我还没怕过谁来。只是――如若脱出天山，放眼天下名山，却又如何？”
萧素履不料有此一问，沉吟片刻，迟疑道：“我虽然原走动过几次，也未能窥得原剑仙界全貌。原有一册‘天下名剑谱’，以凌兄的修为，当能入前十之数。”
“正是如此！想我纵横天山，入得原去，也不过只得前十之数！况且那‘天下名剑谱’不过是姬正阳一家之言，他顾念原许多大宗掌教和盛名散仙的身份，不敢随便置喙，并没有收录到名剑谱。”他猛地盯住萧素履，寒声道：“萧兄艺业允称天山第一，想来可入剑谱前五之列，可终究不是绝顶。吾辈一生求道，羽化登仙已然无望，一身功法若还不能纵横天下，萧兄难道甘心吗？”
萧素履心微有所动，他一生自负，尤其痴迷剑术。当日天山脚下，见得冒襄一身修为不凡，见猎心喜，不顾招惹麻烦，定下三招之约，可见对此道沉迷之极。虽然明知道凌海越为人阴险诡诈，所思所谋必定不是什么好事，却也忍不住叹道：“功夫是祖宗们传下来的，多少年千锤炼，都是极好的。比不过旁人，那也只怪自己学艺不精，如之奈何？”
凌海越铿然说道：“此话不然！萧兄也未免太自谦了。咱们熬过数十年寒暑，练功吐息，用功不可谓不勤，比之书生之辈‘三灯火五鸡’尤有过之，何况终生一以贯之，岂是十年寒窗能比？若说天分，萧兄与我，无论体质悟性，天下有几人能比肩？至于行功法门，神州仙家同源而出，各宗门的秘法本没有高下之分。既然如此，为何咱们却不能入剑仙绝顶之列？”
听到这儿，萧素履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冷笑道：“照你的意思，是说天山灵气太差，比不过原的名山大川了？”
“不错！萧兄真是我知己，一点即明！咱们天山连绵千里，秀峰无数，洞天福地那也是数不胜数，若说灵韵之气不足，未免是我矫情了。可惜咱们天山上修仙之辈却太多！原，一山一岳之大多只有一个宗门、数十剑仙，可咱们天山上却有近宗门，数千修士！”
此界剑仙，以自身元气与天地灵气交感，以‘纳虚气，通幽窍’为要，其余役使鬼神、乘虚飞行的法门皆以此为基础。而所谓‘虚气’就是天地灵气，深山绝顶之是充沛，因此大多剑仙宗派的府第都设名山之。‘虚气’入体，与元气交合，次第累积便可生出‘剑灵’，诸般神通就可以此为媒施放出来。结成剑灵之后的修行依然以‘纳虚气’为基础，这是修士的本分，不可一日疏荒。
凌海越当年神功初成，自觉天山无敌手，遂南走原，本以为可以横扫天下，却接连遇见原几个顶尖人物，几番大败亏输。之后思来想去，不悔自身努力不够，却都归咎于天山修士众多、灵气不济，比不上原的名山仙府。
萧素履不以为然，冷笑道：“你既然贪恋原福地，干脆改投别派好了。”
“笑话！莫说我是一宗之主，即便只是个寻常弟子，这一把年纪，又哪有改投别派之理？再说普天剑仙门庭，又有几个能被我瞧眼里？”他眼望远处插天雄峰，声音渐渐激动，“我不瞒萧兄，如今正有一件大事能改变这千年格局，若萧兄肯助我，则大事必成！”
萧素履心冷笑，表面却不动声色，“敢情老病猫还有移山搬岭之能？萧某有自知之明，可不会这般法术。”
凌海越忽然仰天大笑，端的不可一世。“要占据原仙府，何须移山搬岭？”他指着不远处子杞二人，笑道：“这两个小家伙想必是原人氏，我也不怕告诉你们，我这大事便是要覆灭当今汉家王朝，让北方契丹族入主原！”
众人心头大震，这话实太过惊世骇俗，即便是萧素履也惊得半响无语。冒襄、子杞加震惊，他们不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村野遗老般的人物竟会说出这样胆大妄为的言语。惊愕之余，又觉得这话太也自不量力。当今汉家王朝立国年，国泰民安，四夷宾服，又岂是契丹这样的荒外蛮夷所能撼动的？
“萧兄心一定笑我不自量力了。原本汉家王朝君贤臣忠、四海升平，那时说这话确实让人笑。可如今这位皇帝登位，启用了一大套的所谓法，致使朝堂上良臣遭贬，草野间姓缺衣短食，几年之间国力已然亏负，这可不是天赐的转机？反观契丹虽失幽燕之地，亦占据居庸关以北。且读汉书师汉礼，自蛮王阿保机已降，由人皇王德光而大兴，又历五帝，经营近年，已成蔚然之势。契丹铁骑虽不能横行原，朔北则堪称无敌矣。这些世俗纷争暂且不说，凭着咱们年光阴，也总有成事的一天。反是眼前有个极大的障碍，非要先除去不可。”
冒襄对子杞低声说道：“他说的这极大障碍定是五岳剑盟无疑了。这老儿敢咱们面前说出这等秘闻，那是打定主意要杀人灭口了。待会儿你机灵点，别让人轻易抓住。”
子杞也低声道：“杀人灭口，那是做梦！他只得一个人，咱们不如先下手为强，把他抓住，看他还能不能胡吹大气，来覆灭咱们汉家朝廷！”
“先听听萧老爷子什么说法。”
不出冒襄所料，凌海越果然说道：“这第一个大障碍就是原第一宗门五岳剑盟！常言道：‘兵对兵，将对将’，世俗的攻城略地自有世俗里王侯将相去操心，咱们方外之人就该找同样的方外之人做对手。五岳盟主姬正阳是土的大国师，一向以原护法自居，要成大事，必要先挫此人锋芒。”姬正阳成名极早，四十年前就与天师道圆明天师和庐山三白居士并称为剑仙界三大宗师，之后圆明天师遇害、庐山三白隐遁，姬正阳一极独秀，声势胜，赫然已是原第一人。凌海越纵然高傲，也只敢说挫其锐气，并不敢直言除掉姬正阳。
萧素履表面上仍就不动声色，问道：“那姬正阳何等样人，老病猫年纪一大把，牙口却硬朗，敢去啃这块硬骨头？”
凌海越不理他言下讥讽之意，说道：“现说对付姬正阳为时尚早，当务之急是要清理掉他身边的几个助臂。若说到如今五岳剑盟声望之健、名头之响，堪为姬正阳第一助臂的，自然是华山‘火凤仙子’林婉。这丫头也是萧老兄的老相识了，老朽拉下老脸来求老哥，不为别的，单只为了这个林婉！”
子杞听到林婉之名，不由向冒襄看去，满眼揶揄之色。“今天真是有趣呢，见到的听到的都是故人。”冒襄脸上微微一红，传音道：“胡说八道，哪个故人？越裳师妹的丈人么？”
“萧老爷子我是早就想见的，火凤仙子也久慕其名，都算是故人。”
凌海越见萧素履不答话，以为他已意动，继续说道：“听说正月里小公子娶妻，老朽有事耽搁，不能亲往道贺，虽是后知后觉，这厢却也恭喜萧兄，得了佳儿佳妇。他日老朽必定备下薄礼，亲上天泽宗道贺。”子杞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这桩事来，心一酸。凌玲站她叔父身后，闻言娇躯亦是轻颤。
“萧兄这位儿媳是原天师府里的千金？身份多尊贵的人儿，据说陪嫁的嫁妆也甚丰厚，其还有萧兄心仪已久的一把宝剑――好像，是唤作逐鹿剑？和林婉的定秦剑同炉而出，相生相克，正是一对儿兄弟之剑。老朽没说错？”
萧素履冷笑道：“原来除了才刚提的两样儿，老病猫还有包打听的本事。”
“这事情原不算秘密，我还知道萧兄上瑶池原是为了扑捉那七色鹿而来。定秦剑属水，逐鹿剑属火，这两把剑都是天下利器，互有生克，威力却难分上下。所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若要想让这两把神剑分出高下，关键却还要着落这七色鹿身上。若用这灵兽的心头血淬炼宝剑，就能激出宝剑的大威力，从而克制另一柄。”
凌海越话音一顿，忽地抱住拳，向萧素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折腰大礼，恭声道：“恭喜萧兄！有了这等神剑，此回下山去后，定会把那目无人的丫头打的落花流水。”
凡是西北路上的修士，没有不知道萧素履和林婉架梁的事儿的。林婉自从三年前入了‘名剑谱’，声名鹊起，号称‘剑耀西极’，俨然是西北第一剑仙的架势。人的名树的影，以萧素履的脾气，哪里容得下这样的名号。两人几年之间，辗转相斗数次，虽然无人知道胜负，外界风传却以林婉胜一筹的居多。
本来依着凌海越阴险的个性，只任着这两人斗去，只需辍上任一人的行踪，到时隔山观虎斗，自己便可坐收渔翁之利。然而他毕竟深知萧素履为人，这人好武成痴，爱以武交友，无论外界如何风传，他和林婉打了几场后，必定已有惺惺相惜的意思。武斗的时候各自留几分力气，伤的不轻不重，这时候若跳出来收拾残局，那就是招惹两个对头了。受伤的猛虎，只怕要加狂猛几分，凌海越不敢冒这个险。
萧素履闻言，仰天大笑，他紧盯着凌海越双眼，问道：“你是胡人还是汉人？”
凌海越一怔，答道：“我祖上世居河内，为了避五胡乱华之噩，全家远迁天山，家祖母却是天山以北的羯人，我虽是汉人却也有胡人血统。”
萧素履又问：“你家既是为了躲避战乱才远涉西荒，那祖上自然是有些，不得参与世间征战的家训了？”
凌海越心微觉不妥，却也硬着头皮答道：“不错，远祖厌弃兵祸，是曾立过这等家训。”
萧素履冷笑道：“我亦是汉人，与你境遇相仿佛了。我身为汉人，若北引胡虏以击汉，是为不忠；我家世代明训，后人不得牵扯战祸，我若促成胡汉纷争，是为不孝；战乱一起，无论是胡是汉，姓必然流离失所、背井离乡，不知要害了多少人性命，若有姓因我一念而死，是为不仁；我与林婉以武会友，道义相交，我若外引虎狼而加害之，是为不义。老病猫，你说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畜生，我会当吗？”
子杞听罢，只觉这几句话句句铿锵，犹如当头棒喝，把些龌龊念头震得无处藏身；又如疆场上染血的大鼓，敲来披风沥血，催诸人的肝胆。他大声喊道：“好！好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大丈夫立身于天地，岂能如此？”
凌海越脸色阵红阵白，半响才恢复常态。他长叹一声，说道：“果然如幼安兄所言，萧老儿满口假仁假义，难谋大事！”
萧素履面色一冷，“怎么，听你口气，连涯岸自高的洪崖先生也被你勾结到了不成？”
凌海越阴冷着声音说道：“哼，不瞒你说，除了龙胆、紫菀、金莲三个卖狗皮膏药的胆小怕事、伯阳宗自命清高外，天山十宗其余四宗均已与我结盟。天泽宗可谓孤掌难鸣，错失良机是小，萧兄难道不怕，贵宗数年基业毁于你手吗？”
萧素履森然道：“我天泽宗自有存的道理，也不是谁说毁便能毁了的！老病猫，你再说废话，我可当真要不齿你的为人了。”
凌海越冷笑两声，淡淡道：“好，好，好，萧兄这般作为原也我意料之，夏虫语冰，如之奈何！哎，我既劝不住萧兄，那换个人来如何？”他忽然转头向身后一片荒林里高声道：“大有贤侄，老朽技穷了，一切均要仰仗贤侄了！”
萧素履脸色刷的白了，死死盯住那片树林。见林缓缓走出个身着湖水绸衫的男子，不到三十岁的年纪，面目清秀，与萧素履有几分肖似，本是个俊美的佳公子，然而一双丹凤眼冷芒攒射，却平添了几分威煞。
“逆子！”萧素履咬紧牙关，这两个字硬生生挤出来的一般，有股森森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