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此身殊非人形
燕玉簟跟随众人走进三世佛殿后，趁着两方人对峙，不暇他顾，抽了空子从侧门溜出去。大千阁寺占地极大，一厅两进、独门独院的佛殿不下数十。个个禅院之间相依相连，或路上置一水榭亭台，布置池塘，养金鱼灵龟之类；或于空旷处立上几尊高大佛像，延出广场，便于临时驻脚的香客礼拜。燕玉簟不辨方向，暗夜里乱摸乱撞，兜兜转转的只朝些灯火光亮处寻去。已是亥时三刻，礼佛的香客早厢房就寝，便本寺的和尚也大多歇了晚课，她这一路寻来，竟不曾遇上一个人。
燕玉簟自知迷失路途，心下有些恼，不由就冲着东厢一众低矮的僧房上去了。只是临到了地方，却又不敢进去。想这里是一众臭和尚睡觉的地方，黑灯瞎火的，若是让些鲁莽人冲撞了，见了些难看的下秽样子，岂不难堪死了？便是那屋里头的秽气，就够让人受不了的。
正踟蹰间，却听到一旁矮墙对面有细碎的人声，心下不由大喜。也顾不得旁的，翻到矮墙上，见是个愣头愣脑的小沙弥，跃了下来，抄住那人后颈，轻喝道：“别动！”
那本是个出来起夜的小和尚，刚解决了一泡臭尿，心下惦记着大铺上的暖被窝，正急急往僧舍里赶，哪成想后脖颈猛被一双凉冰冰的手儿钳住。他才十二三岁，胆子又小，以为是撞了鬼，吓得连佛也忘了念。要不是被燕玉簟封住了声的气道，早就喊出声来。
燕玉簟只觉手下传来一阵扑簌簌的抖动，心也有些过意不去，量放柔声音说道：“小和尚别怕，我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只想寻你问些事情。嗯，我现下就让你开口说话啦，可不准大声喊叫。”
小和尚听这声音细腻悦耳，心下就先定了三分，待得恐惧渐消，才觉出掐住自己那只手竟是滑腻的紧。他感到喉咙一松，连忙开口道：“女……女施主真是太胡闹了，你要打听事情，却要把小僧的魂也吓没了。”
“小声些！”燕玉簟见他识趣，性连手也松了开来，追问道：“你可知道，这寺里有个法号玄堪的和尚？这和尚可还活着？若活着，他现下住哪里？”
小和尚被问得有些懵，也不敢回头张望，挠头道：“玄堪？我寺并无这个和尚啊。小僧这里出家八年，从没听过这样的法号。”
“你再想想，只怕你们寺院和尚众多，一时想不起来呢？”
“决计不会。玄字辈的僧人是我师祖辈份的高僧，合寺还剩下的总共不过那二十几个，都是大家熟记心的，其并无法号玄堪的一位。”只听身后那人沉吟道：“出家八年，只怕还短，不知道从前的人……嗯，小和尚，现下除了僧舍，哪里还可寻到其他和尚？”
小和尚低头想了想，回道：“这光景只怕众院的师兄都……啊，还有参合堂一处，他们晚课历来比旁人重些，或许现还没有散。”
燕玉簟问清了参合堂方向，吩咐道：“这就行了，回去睡你的觉。记住了，不准和旁人乱说遇到我的事情，不然小心你日后夜里……”
她话没说完，小和尚已吓得连称不敢，兀自对着空处连连合十作揖。过了许久，再听不到身后人问话，大着胆子回头来看，却是茫茫夜色，半个人影也无。小和尚抚住胸口，心脏跳个不休，这一场幻梦，当真吓人不轻。
燕玉簟摸到参合堂时，堂内的晚课也已结束。众人都已散，只剩一地的蒲团，殿角的长明烛灯摇曳不定，照的殿里光影参差斑驳。她仍旧不死心，踢着蒲团闷气，却猛然瞧见一旁角落里靠着个胖和尚，正自呼呼大睡。想是从做晚课开始睡到现，无人看见，竟被独自仍空殿里。
燕玉簟忙不迭拍醒那胖和尚，胖和尚口里着怪声，依旧懵懂，还当自己是做梦。燕玉簟问一句，他便稀里糊涂的答一句，问完了便又睡了过去。这和尚寺里呆了近二十年，仍是不晓得玄堪这样一个和尚，让她越迷惑。
夜半无人，凉风穿堂而过，千年古刹却有阴森的味道。燕玉簟无聊赖，也懒得回三世佛殿看那些人勾心斗角，性穿堂跃户，全凭兴之所至胡乱行走。大千阁寺多少年的基业，没有僧人守夜却是故旧的传统，反倒成全了她的逍遥。她一路乱走，瞧见漂亮的佛像便驻足看上两眼，至于像韦驮像那类丑怪的，便难得大小姐的青睐了。她从小受父亲影响，对和尚从来没有好印象，对这些死物自然没有半分尊敬了。
出了弥勒殿的正殿，燕玉簟从侧殿横插出去，路过一处水井，信步走过一从矮殿。这矮殿门户紧闭，外面看来即像是殿堂又有些像居室，窗格上落了一层的尘土，恐怕里面供奉的佛陀也不招人待见，没吃过多少人间香火。别处至少还有盏烛灯亮着，这里可好，黑咕隆咚，没有一点光亮。她一脚才踏进去便生出悔意，却瞥见内里有两道微光闪动，好奇心起，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走到近处时，细看那两道微光，却忍不住惊叫出声，那哪里是什么光亮，分明是一对眼珠子！
借着月色，她瞧出殿低矮狭窄，斗室分明有人盘坐于地，正瞪着眼睛盯着她看。那人脸上竟是深棕色泽，皮肤寸寸裂开，像是一块块拼了一起，整张面皮好似一片老树皮，五官只能勉强辨认，实丑怪到了极点。
燕玉簟惊叫了一声，稍稍释放了些恐惧之感，总算颤颤巍巍的把话说出了口，“你，你……是人还是鬼？”
那人下巴上一道打横的缝隙缓缓裂开，原来竟是他的嘴，“老衲自然是人。”声音虽然暗哑难听，总算流利清晰，的确是人声。
燕玉簟见了他的怪样，又退了几步，说道：“胡说，人哪有长成你这模样的？”
那人脸上的裂纹抖动开来，嘴角边的纹理纷纷扬起，仿佛有几分笑意，“老衲自然不是天生长成这样，只是修了枯木禅法，抛却一身皮囊，才成了这般模样。”“你，你当真是人？”
“当真。女施主身佩仙剑，术法高妙，却为何怕鬼？”
燕玉簟听说是人，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一颗心总算是落回到胸腔里，闻言说道：“鬼个个长得丑陋不堪，自然怕人。”
那僧人摇头道：“鬼不过是众生轮回间的一道关隘，和人一样，都道之，却又有甚可怕？若说丑恶，世人诸般嘴脸遮挡，心无穷恶念，却比鬼怪那面皮丑恶得多了。”
燕玉簟不置可否，说道：“你这样的脸，也看不出年纪，听声音只怕也是个老和尚了。你是这寺里的和尚？怎么半夜里一人这么个小屋子里，可不是成心吓人么？”
“老僧此处坐关十载，便连寺里的和尚大多也不知，何来吓人一说？反倒是这偏殿位置偏僻，虽然今晚月色大好，女施主能撞到这里来，也着实奇怪的紧。”
燕玉簟脸上一红，适才一阵惊吓，却忘了自己才是穿门入户的不速之客。她转过脸去假意看门外月色，却听那老僧忽然道：“女施主可是姓燕？”“啊，你如何知道？”
“这可是了。”那老僧闭起眼睛，喃喃说道：“果然不错，若不是，若不是……又怎么有这般的像法？”燕玉簟追问道：“老和尚，你说我像谁？”
老僧睁开眼来，一双眸子暗室里灼灼亮，“女施主像极了一位故人，因此斗胆一问，却让老衲猜对了。”
燕玉簟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拍了下巴掌，叫道：“哎呀，你的法号可就是玄堪？”“玄堪……”那老僧细细回味，回忆顺着落满尘土的脉络逆行而上，艰难连接起被遗忘的过往，“玄堪……，那是老衲多年之前的法号，忽然听人提起，却有些陌生了。自我坐关之日起，便改了别个法号，叫做玄朗。”
她脸上满是兴奋神情，却没听出老僧语气的落寞，追问道：“你说我像个故人，可是我娘亲？我爹爹一次醉酒时，提起过你，把你大骂了一通，你可是和我娘亲相熟？我爹爹却不让我打听娘亲的事情，这又是什么缘故？”
玄朗双目低垂，淡然道：“当年我的确与你双亲俱都相识，陈年旧事，燕居士不愿让你知晓，自有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了，我从出生就没见过娘，难道连她的事情也不能知晓吗？我小时候做梦总是梦到娘亲，可是每一次，她脸上总是模模糊糊的，让我看不真切。你快和我说说，我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玄朗语气渐低，仿佛斟酌字句，又仿佛是缅怀往事，“老衲是出家人，与女客自然是不懂欣赏的。你娘亲……贤淑温婉，知书达理，任谁人见了，都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令尊虽然武霸天下，又是天下少有的美男子，你娘亲却没有丝毫配他不起。”
燕玉簟扬起秀额，一脸的骄傲，“那是自然了，我爹爹是人之龙，我娘自然是人之凤。你这些话没半点意，都是我爹平时说烂了的，分明是敷衍我。你快想想可有什么具体的事情，我娘当年又是怎么，怎么去世的？”
“人之龙，人之凤……”玄朗嘴里念叨着这两个词，忽然起了痴，于她说的后半段话，却没能入得耳来。“喂，你什么昏？”玄朗一震而醒，双眼渐复清明，“老衲想起往事，竟有些走神了。”
燕玉簟正要追问他想起了什么往事，耳边却响起燕长歌排空而来的呼声，脸上立时一白，呼道：“我爹爹来啦！这下可不能和你说了，这可糟了，他却怎么找上这儿来，他从来都不进和尚庙的呀。”她再不顾玄朗，两三步夺门而出，辨出声音方位，猛窜上房梁，踏着飞檐瓦片一路直线奔去，瞬间便消失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