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阅读网 > 割锦记最新章节 > 第1卷 伤逝,长白迟沐雪,万里作清歌 第55章 三千里追亡逐北

第55章 三千里追亡逐北

    子杞想起来要惊呼时,却现已口不能言,分明是被那怪人做了手脚。他侧头去看对面那人,果然是燕玉簟,此时和他境遇相仿,也是说不出话来,正抡圆了两个膀子,死命的捶打那人胸口。可惜她气脉被人封住,粉拳毫无力道可言,反把一双小手敲得通红。那怪人对她理都不理,让她心里添堵,眼神刀子一样,恨不得他身上剜下块肉来。

    那怪人不问可知,自然是大千阁寺的方丈玄朗了,只怕普陀山也再找不出第二个长他这样子的。玄朗大步不停,一路电掣风驰,转眼便到了海边。只见他海滩前略作停留,拂起下摆,使出乘风蹈海之术,朝着西方而去。玄朗步履极大,步幅又快,一起一落不过瞬息之间,因此速竟不比御剑飞行慢上多少。这一路逢海跨海、见山迈山,山河海岳都他脚下向后飞逝,不觉天光破晓,已有淡金晨晖洒落。他进入陆地以后,便避开大道,专挑山野荒僻处走,三个时辰的跋涉后,举目满是野趣青葱,却已经不知道是何处了。

    他抬头看过天色,寻了棵参天古树,把子杞随手抛树根旁,又扫开腐叶,找了处干净清爽的地方,小心翼翼的把燕玉簟放下。小姑娘瞪了一夜的眼珠,早已累得睡着了,被玄朗一阵摆布,悠悠醒过来。

    子杞被摔得背脊生疼,忍不住跳起来指着玄朗鼻子骂道:“臭秃驴,摔死我了!”一句话出口,他自己先怔住,才意识到能开口说话了。“贼和尚,你到底安得什么心?好端端的掳了我来做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要是识相,就快把我送回普陀山去,啊,对了,还有这位姑娘!哼哼,你知不知道她爹爹是谁?要是让她爹知道你掳走他的女儿,少不得扒掉你一层皮,就是你那树皮也一样!”他连珠炮似的蹦出了一连串的话,玄朗却毫不理会,兀自打坐入定。

    燕玉簟被子杞吵得完全清醒过来,紧咬贝齿,就要上前与玄朗厮打,可是玄朗衣衫如同活物,宽大的衣摆将她挡外围,不能近身。她闹了一阵,终究无法可施,自己也觉得无趣,才厌厌的坐倒。子杞平白遭了这等横祸,说什么也要弄清楚情由,挨着燕玉簟不远处坐下,他两人同困境,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便是燕玉簟的小姐脾气,他也不觉得如何碍眼了。当下她仔细说明被掳的经过,其自不免夹了许多秃驴王八之类的骂人话,玄朗聋子一样,任她乱骂。

    其实燕玉簟被玄空掳走的过程原本也极简单:她被燕长歌带回家里,便给锁进了一处静室,入夜后正灯下翻着曲子词看,却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得摸到了身后,封住了行动能力。她甚至到现仍不肯相信,竟有人能她爹的眼皮低下掳走她,何况她那一身的法术神通……唉,出了这样的事,所谓神通以后也没脸再提了。

    说道动情处,燕玉簟站起身喝道:“玄朗秃驴,你为什么抓我?我劝你早早将我放了,到时我爹爹赶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见他不为所动,忍不住冷笑道:“你当我是诓你吗?哼,我爹爹查气之术天下无双,用不了多久必然能赶上你。”

    玄朗眼皮微动,哑声道:“令尊果然精善追踪之术,比老衲晚启程了两个时辰,现却已追到了五里内。”

    燕玉簟一愣,她的一番说辞本来是建立对爹爹信任的基础上,心里也不确定燕长歌是否追了来,却不想被玄朗先一语道破,还以为是他怯了胆色,加跋扈起来,“知道还不放人!你原也是爹爹的旧识,现快快放了我,便不与你为难。”

    玄朗无声的笑起来,“虽则只有五里,这怕令尊却要望林却步。老衲苦修枯木禅法多年,岂是无用?”

    “玄朗,你是大千阁寺的方丈!”子杞初听这名字就觉得耳熟,这时想起是谁,因此试探着说道:“既是国师当面,便放了小子回去,想来大师所谋与小子无关,不过恰逢其会而已。”他立时便联想起玄空禅室里的一番话,心想:“这玄朗堂堂国师,却干这暗掳人的勾当,只怕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莫不是要带她去见亲生父亲?”

    玄朗冷冷说道:“老衲十年所谋,不能因你所误。”子杞听出这话大有深意,不由低头沉思,燕玉簟却大声问道:“你到底打得什么鬼主意?”

    玄朗忽道:“启程了,两位要再委屈一下了。”

    子杞讶然道:“怎么这般急法?”

    玄朗说道:“燕长歌查气之术可潜微入密,我虽然用枯禅法暂时封住你们的气脉,可若想就此瞒过他的耳目,却也不能。”

    燕玉簟冷笑道:“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到头来还不是抱头鼠窜。”

    玄朗顿了一顿,淡淡说道:“姑娘说笑了,令尊武名振动天下,老衲是半死之身,又怎么能比得了?”他语气虽是淡然,可暗哑的声音里分明有一丝无奈和愤恨。

    燕玉簟一脸骄傲之色,这老僧虽然可恶,可是夸赞她爹爹,她也是高兴的,至于玄朗的弦外之音,她是听不出且也不屑于理会的。玄朗唱一声诺,也不见他作势,便将两人重携住,向着密林深处而去。

    天色愈见昏黄,为山林平添一抹黛色,一道棕灰色的影子翠微间跳跃,灵巧如猿猴,快逾飞鸟,肉眼不辨。极远处忽然响起一声清冽的啸声,如同投入湖的一颗巨石,林海上击起层层波浪,虽然远隔三里,仍有微微的余波震荡。那灰影树冠上略作停顿,远望过去,只见夕阳下浮云浅浅,有近千飞鸟徘徊,做朝凤之举。他手用力紧握,却不觉刚采来的几粒浆果已成了一滩汁水,待察觉时,不由苦笑一声,翻身窜下树去。

    “喏,吃完了就上路。”玄朗把重采来的几颗浆果抛给两人,冷冷说道。整整三日三夜,玄朗带着两人林海辗转奔波数千里,虽然大方向上是往西去,行进线路却极曲折之能事。即使子杞都已经被绕迷糊了,可后面跟着的那人追踪而来,硬是把差距从五里缩小到了三里,这剑仙眼已经是很危险的距离了。

    “刚才那阵啸声是燕长歌吗?我都感到树干上的震动了。”子杞皱着眉头啃掉手的浆果,满嘴酸带涩的味道,好果子多汁,才不觉十分难以下咽。

    “正是。”玄朗望着啸声传来的方向,仿佛视线可以穿越层层森林看到那一袭绝世风姿,“燕长歌长啸能引得众鸟徘徊不去,这是达于天道的境界,恐怕这世上已没有几个人比他接近于飞升。”

    “这也未必。”子杞含含糊糊说道:“引来鸟兽驻足,只说明他体内真气道通自然,混盈充适,散了天生的浊气。可我曾听一位老仙师说过,想要飞升而去,原不能全凭这个,还要心境修为高深才成,若是只看真气修行,这年来能达到圆融如一、荡浊气的毕竟不少,可为何却不一人能霞举飞升?我看他脾气暴戾,这精神境界只怕……”

    “哎呦,别揪!”

    子杞话没说完,只觉左耳大痛,身子也跟着耳朵上上拽的力道站了起来,“臭小子,你胡说什么?就你这点斤两,也敢说我爹爹的不是?”燕玉簟这几天厮混的熟了,一身小姐脾气倒有七分是撒子杞身上。此时正一手掐腰,一手掐耳,笑吟吟说道:“好哇,那你倒说说,我爹得差着离霞举飞升还早,那还有谁比我爹爹有希望的?”

    子杞立时叫屈道:“我也不过是言他人之语,我年纪小,又何曾见过什么高人了?自是以令尊修为深了。”其实他心另有腹议,他见过的人,折铁不必说,虽然一身修为废,可是气胸襟自然也远较燕长歌为高;另外已不知有多大寿数的三省老道只怕也离着飞升之境近一些。这些话自然不敢说出口,他还是颇为爱惜自己的耳朵的。

    子杞见她仍不肯罢休,便想转换话题,立时说道:“令尊这般立威,是震慑这老和尚来着,怕也就是这一时三刻,就能追上来了。”

    燕玉簟果然上了当,揪着他耳朵高举过头的手也放了开来,有些忧心的说道:“你知道什么,竟会瞎说!爹爹做事向来锋利如刀,从不会做这等敲山震虎的无聊事。你快听听,那啸声听着有多焦急,定是,定是他担心死我了。我从小到大,多少时间都傍爹爹身边,私自外出也是少有,莫说被人绑了去。这都三四天了,他又怎能不急?都是你这个臭和尚,不知道耍的什么鬼门道?”

    玄朗仍旧望着天空,怔忪了半响,忽然说道:“三里之外的那位,已智珠握,这个**阵,也该收场了。”枯木禅法的神异并不仅于独特的闭气藏行的方式,于气机感应上也有过人之处。通过某种奇妙的气机联系,玄朗似乎对数里之外的情形也能洞若观火。即使以燕长歌称绝一时的‘查云之术’,失却先手的情况下,也只能单方面的闭目塞听。

    玄朗无意再兜圈子,带着二人径向东去,不日便踏出荒郊野岭,进入长江腹地。

    其时湖广不兴,天下漕运十之八集于京师,汴河几乎承载了天下大半的水运流通,而上联巴蜀,下抚两浙的长江,却反而屈居于后。然而这一条连通东西的大江却也自有其活力的,七省之,有千万姓都靠其活命,入蜀之路,唯有长江一途。出剑门,经三峡,过江陵,入汉口,这一条水路虽险,却也承载了无数人出蜀入蜀的希望。

    子杞自是不知自己一行甫过长江,便临上游,临近大名鼎鼎的三峡。玄朗到了此处弃了脚程,竟与人合雇一船,顺长江而下。只是他的面容实太过惊世骇俗,路上买了一顶附着黑面纱的毡帽戴上,配上那一身灰不溜球的僧衣,越显得不伦不类。

    这次却称了子杞和燕玉簟的心意,长江三峡,无人不知其风光壮丽,对于少年人的吸引力自然是极大的。然而对于普通旅客,则多半是心惴惴难安。一个上京的士子与他们同一船,身边妻妾下人有五口之数。临过三峡前,一家人又是烧香又是牲祭,几乎把长江一路上的山神河神照顾个遍,对船家也是许以厚利,以期平安过滩。

    其实便是没有船客的重金,船家也是不敢掉以轻心的。这些船技精妙的舵夫,有着别个船家无法比较的丰富经验,这些经验往往比技术加重要,才是遇险时真正能救人命的保障。船过三峡,若遇上逆流而上,则要配合岸上的纤夫拉船过流,一只平底小船,往往便要十余个纤夫,一肩担住绳的一头,另一头系船头,沿江的岸边躬身低背,用步步血汗的跋涉,来对抗江上势如奔马的狂波;若是顺江而下,则也未必会轻松些,反而一船的干系要全系于舵夫一人之手了,洪流急湍抢出一条生路,堪比悬空栈道上独脚而过。

    惊险从瞿塘峡开始,此峡凶恶之处于滩上巨石无数,因季节之不同,水位高低亦有变化,据说夏冬两季可差尺之多。此时春消夏长,正是洪范的前夕,水位很高,因此许多巨石都隐水,然而透过江上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涡旋,也能隐约看到水巨石的影子。当地有谚语道:“潍颁大如马,翟塘不可下;湘额大如象,霍塘不可上。”所谓的潍颁和湘额就是指这些或隐水,或突出崖岸的嶙峋巨石,因为大浪拍击巨石,溅起的水花浊浪,犹如美人头顶的云禁雾鬓,所以这里才得了湘濒滩的雅名。

    小船启航,初入水时并无多少凶险。进到瞿塘峡时,船只许多涡旋之间穿梭而行,端的惊险万分。那士子一家死死躲船舱里,闭目拜佛求神,不敢向外张望一眼。玄朗坐于船尾,看着船公施为。唯有子杞二人立船头,当其猎猎江风,眺望两岸绝崖。不时有冰凉的水珠溅脸上,其雄壮可歌之处,当真不临其境,难以感受。船过数里,渐渐脱出险地,子杞昂然回望来路,不禁长声吟道:

    “入峡初无路,连山忽似龛。

    荣迂收浩渺,座缩作涧潭。

    风过如呼吸,云生似吐含。

    堕崖鸣卒卒,垂蔓绿毵毵。

    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

    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骇。”

    声音穿过排空浪声,直抵青崖之上,江上回荡不绝。那士子知道暂出险地,听到这诗句,大着胆子走出朋仓,附和道:“公子所吟,岂非苏湄洲之诗乎?”

    子杞稽为礼,笑道:“小子一时兴起,竟惊动了大人,实罪过。此作正是苏子当日出蜀所做,今日身临其境,才知所言不虚。”

    那士子亦不过而立之年,身上已堆了不少虚肉,额上也不知是江水还是汗水,湿了一片。他望着两岸景色,赧颜道:“人道书生无一用,果不其然。那般湍急的江水,下看的心也颤了,竟错过了许多胜景,实惭愧无地。苏湄洲一介士,却能立危境而赋诗,其人气之雄,为吾辈所不及,小兄弟这般胆气才识,却可与之呼应了。”

    子杞有样学样,士的酸腔竟也打的似模似样,“大人谬赞了。苏子负天下人望,小子岂敢以萤火比巨烛?”

    燕玉簟一旁早听得酸了手脚,冷笑道:“现就放了心,只怕还早呢!前面的巫峡,听说不好走呢!”

    果然前方江面渐窄,光线渐暗,江面上波光粼粼,反而映的四壁高耸的崖岸一片昏暗。那样的混茫远旷,仿佛一片苍茫,万古如斯。那士子连忙躲回了船舱里,子杞兴奋的叫道:“可是到了巫山?侬不短,纤不长――我倒要看看《神女赋》是否确言其事?”

    燕玉簟冷哼道:“宋玉是古往今来第一的登徒子,自然是满口跑马胡说八道,我没听说神仙也有沉溺的。”说罢忽然脸上一红,忽地想起这话实不该出于女儿家之口,况且她也并不知道具体是怎样,好子杞仍看着江上,没有注意到,不然真要羞死人了。

    “不论怎样,巫山十二峰,唯有神女峰因为一曲《神女赋》而独得大名,也是宋玉之功。”两人说话间,猛觉头顶一暗,忙抬头看去,却见两岸山崖自空密合,唯见一抹细蓝,望之如束腰之带,不过两指之宽而已。岸上有巨石横天,时常自雾隐现,带了三分飘渺的仙气。再行数里,巫山十二峰一一进入眼帘,其有一峰状如女,婀婉妖娜,使人见之不能移目。子杞拍手笑道:“此诚如神女哉!”

    燕玉簟听得极不舒服,正要出言讥讽,脚下却猛打了个趔趄,惊叫出声,若不是子杞一把拉住,几乎倒江里。原来是船过“东德滩”,浪险风高,扁舟摇摆不定,几乎要掀翻过来,随着汹涌的波浪载浮载沉,端的危险。船后的舵夫听到叫声,大声喊道:“女娃子怕啥子哟?东德滩俺一竿子撑到头,后面的怒吼滩才叫凶哩!”

    燕玉簟啐道:“呸,谁怕了!撑你的船,嚼什么舌!”舵夫一阵笑声都掩水浪声里,一条长杆子如有神助,带着船游鱼一般穿梭一个个大漩涡的边缘,向着下游急速漂下,一条水路果然有惊无险。

    才出东德滩,即入怒吼滩,而后者的凶恶又前者之上,绕是那舵夫经验丰厚,手心里也捏出了一把冷汗,面对着一江如妖魔般突出的怪石,舵夫心里面也打起了鼓。玄朗看出舵夫心思不宁,沉声道:“船家只管前行,如遇凶险,某可平之。”

    舵夫早看出这蒙面客不似常人,得了他这一句话,便似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当下握紧船篙,向着怒吼滩冲下,果然江浪猛恶,却不能动船基之分毫,左折右转间,竟轻易穿过了这处让无数人丧命的险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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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锦记最新章节第70章 荒村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