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叹长歌似成绝唱
《天下名剑谱》成谱于近四十年前，由于撰写人姬正阳自身的地位，其权威性毋庸置疑。
此谱号称包罗天下名剑，其实也只是原一隅，限于天朝疆土。至于诸如天山、昆仑山这样地处“蛮夷”国境的名山，山修士的佩剑大多都未能列于谱。另外，国自古流传的为尊者避讳的传统，使得姬正阳不愿贸然将诸大教宗的掌教列进名剑谱，所以像天师道圆明天师这样的地位、修为，他的‘天师剑’竟没有出现剑谱上。
即使是有着这样的局限性，名剑谱仍然是剑仙修为直观且客观的体现。即使是自命淡薄名利的剑仙，也会因为一榜之得或之失而介怀。榜排名的每一次变动，不知使得几人喜乐、几人忧愁。
“倾国剑”是一把以锡铁混金铸成的白刃剑，优雅华美的造型使之像一件艺术品多于像一件武器。铸造它的师父并不是名震寰宇的大匠师，构成它的材质也不是奇绝一时的佳材，没有伴着它一起出世的惊奇的铸造传说。它本来应该是某个富商墙壁上诸多收藏的一件，或是某位膏腴子弟悬腰间，却从不用于杀敌的饰品。然而，因为燕长歌，它成了名震天下的神剑。它的主人孤绝傲世，它剑孕育的剑灵也同样骄傲。
因此当幻妖妄图控制燕长歌心神，占据他身体时，遭到了倾国剑灵强烈的反击。
被张道陵收服，封印北邙山至今，已垂千年。一千年的囚禁生涯，几乎让它的智力退化到了没有修成妖神前的野兽时代。蒙昧的智力退缩，兽性的本能则占主导，让它刚刚逃出生天就开始审视起自己的身体。然而强悍的妖神之身已经千年前就被张道陵毁掉，兽类的本能让它急于找到的寄身，神智混乱、**的强横又几乎不亚于妖身的燕长歌，无疑是理想的目标。
幻妖和剑灵的第一次接触，以剑灵吃了小亏而告终，附带结果是使得燕长歌清醒过来。而当剑灵得到了主人的助力，第二次的交锋下，刚刚脱困的幻妖便再占不到任何便宜了。
幻妖的精魂虽然无形无质，却无法逃脱燕长歌的法眼。他的道法本来就以潜微入密著称，此时把怒火都倾泻妖物身上，左手空一抓一控，以擒龙之术困住幻妖，如同握住蛇之七寸。可怜幻妖选错了对象，竟落得不能抽身的下场。
这幻妖是妖之，狷狂之气千年不减，怎么肯甘心束手于一介剑仙？当下鼓起“全身”妖力，施展幻术，要将燕长歌的神智重引入混乱。这幻力极为厉害，燕长歌叠遇大变，心志接连受创，眼神登时便浑浊起来。倾国剑出激烈鸣音，燕长歌眼神复又清明，不过片刻间又复浑浊，如是者几次，一人一妖竟是僵持不下。
说来话长，这段交锋其实不过是瞬间生。子杞只见燕长歌大喝之后，脸色一息数变，极为诡异，实不知他正与森森幻象苦苦抗争。
子杞观察良久，见燕长歌提剑僵立不动，脸上亦阴晴不定，忙扶起燕玉簟从另一个甬道退走。才踏出石殿几步，却猛然醒悟，燕长歌此时状况，可不正是被幻妖迷住了心神吗？
燕长歌虽然脾气跋扈，可是为人心高气傲，离群居，毕竟没有行过大恶。可那幻妖戾气冲天，千年之下有增无减，若果燕长歌当真为其所趁，被它占据身体，后果无法可想。若是燕长歌回复神智，多把他和燕玉簟宰了了事，而若为幻妖得逞，借着燕长歌一身修为，恐怕天下苍生从此不得安宁。
子杞心里权衡再三，终觉不能坐视，将青豹剑塞进燕玉簟手里，说道：“我待会放出豹王剑灵，它自能带你走出山洞，幻妖被我放了出来，我不能不管。”
燕玉簟茫然问道：“什么幻妖？我怎么不曾见到。”
子杞说道：“这妖物如今只剩了魂魄，正与燕长歌斗法，想要占据他的身体。若是当真让它得逞，实无法可想。”
燕玉簟摇头道：“正好叫……叫他们斗去，他那样大的本事，怎会输给一个妖物？”
子杞叹道：“我只怕有个万一，那我就成了千古罪人。”
燕玉簟拉住他道：“可是万一我爹……他清醒过来，你焉有活路？”
子杞勉强笑道：“我和他无冤无仇，想来他那样大的名头，也不会为难我一个无名小卒。”
燕玉簟把豹王剑塞回他手里，叹道：“你是不知他的性情。罢了，我同你一起回去。我一个人也断难逃出他的掌心，不如这里一并了结。”
两人重回石殿时，战局已升至白热化，燕长歌头顶白气蒸腾，身周空气如海上波浪，涌动不休。这等精神层面的较量，与刀剑相搏大不相同，虽然无影无形，毫不精彩，却加凶险。燕长歌空有通天修为却全然用不上，只能凭借坚韧的心志抵抗幻术，稍一不慎，肉身就要沦为他人傀儡。
“哎呀，总算还来及时，不然真要让这妖物得逞！”子杞‘见独之法’颇有查敌之明，看出燕长歌此时正下风。
燕玉簟闻言一惊，叫道：“我爹有危险吗？那你快想想办法！”这话全系于十几年来的父女之情，乎无心，她说出口才觉出不妥。
子杞暗想：“三皇经是祖天师的手书，对这妖孽定有牵制之功。”祭出三皇经，口默念一段法诀，经书流出许多斗大的奇形字，结空气之。幻妖果然对这经颇有畏惧，将凝结幻术的妖力收敛不少，回护本体魂魄。
幻术威力一减，燕长歌登时回复清明，子杞大喝道：“燕居士，请祭出离火困住此妖，我等合力收服它！”
燕长歌何等傲气，口喝道：“滚开，不用你多管闲事！”右边大袖一摆，把子杞拂开老远。左手凌空一抖，一道淡白色的云气飘飞而出，将幻妖魂魄团团围住。它本来无形无体，被云气一包，便显出轮廓来，大小如婴儿，体型与石像有七分相似。
燕长歌所修乱云术堪称剑仙界一流的法术，所操控的云气也非同小可。当日大千阁寺，曾以一缕云气便破掉了丹霞山左道长的一身真元，比起阴离火、三昧真火之类的强了不知多少。那幻妖收束了全部妖力抵抗，仍旧被一缕缕云气渗入精魂，出如婴儿哭声般尖锐的鸣叫。
“哼，无知妖物，我便不能让你魂飞魄散，也要你受折磨！”燕长歌真气再催，幻妖鸣声愈趋尖锐，继而婉转低沉，有如哭泣，隐隐有哀求之意。可惜燕长歌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只是全力催动云气。
“它要孤注一掷了！”幻妖悍勇异常，身绝地，竟聚起全部妖力燕长歌脑猛施幻术，绕是他全神戒备，仍被刺得脑一痛。幻妖精魂趁云气出现一丝松动，猛窜出去。它痛恨子杞坏了它的好事，如箭一般向他头顶射去。
子杞站一旁，那幻妖袭来无声无息，他竟全无所觉。他手豹王剑募得自行跳出，挡子杞身前，剑柄化成一颗硕大的豹子头，张开大口，竟将那一团魂魄吞了下去！
另一边，“钪锒”一声，燕长歌横起出鞘的倾国剑，指向燕玉簟，“簟儿，那和尚说他才是你爹爹，你可相信？”
纵然心里千般万般不愿承认，可她知道，这人并不是自己的生父。她注视着拿剑指着自己的养父，心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再不往后退却，反而将身子向前一迎，闭目受戮。
燕长歌惨笑两声，凄然道：“好，好，有这样的傲气，才不枉我养你十年！”说罢回剑入鞘，转身飘然退走，口厉声道：“有生之年，不准你出现我视线之内！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说罢乘风大笑而去，笑声凄苦难言，让人不忍卒闻。
燕玉簟眉心的黑石再现，一丝黑气从溢出，缓缓散成粉末，飘散风。黑石重又没入她眉心，燕玉簟耳边似乎有一声轻叹响过。
天色破晓，朝阳斜照，群山透出勃勃的生气。子杞和燕玉簟重出生天，眼望莽莽山峦披着一层轻薄的晓雾，也不知还是否仍邙山地界。身后的山洞冷森森的，如同猛兽的巨口，回想这一夜的经历，两人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燕玉簟经了这一夜惨事，性子沉稳了不少，收敛起许多大小姐的脾气，对子杞说道：“陆兄之后行止如何，可有打算？”
子杞说道：“我本想回普陀山与越裳汇合，可过了这么些日子，只怕她也不岛上了。豹王和幻妖合成一体，让我对其余五妖隐有感应。我出洞时心有所感，此时那五妖竟似蠢蠢欲动，那面或许有数妖汇集！”伸手向东北方向指去。
“那方向上，莫不是京城？”燕玉簟此时心灰意懒，对什么妖也全不意，淡淡说道：“也难为了陆兄的古道热肠。”
“既然卷进了这事里，总不能置之不理。”
“陆兄行止既定，小妹就此别过了。盼陆兄早日与弥姑娘相聚，今日所受大德，小妹铭记心，他日必定报还。”燕玉簟拱手拜别，独自向着山下行去，林木疏落，尤显得她形单影孤。
子杞想到她一个十岁的女孩儿骤失亲人，一夜之间从天上掉到地底，从此要孤身一人流落江湖，忍不住喊道：“燕姑娘，你可有什么去处？”
“我又有什么去处了？不过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地。”燕玉簟说罢，向山下而去，单薄的身影消失山林深处。
话说当晚弥越裳回到寓所就寝，次日清晨照例去盈缺房探病，两人一面说笑解闷，一面等子杞前来，过了正午仍不见他人影，不觉诧异。盈缺请托寺里的僧人，却到处寻不到这位陆公子的踪影。夜里，玄空亲自到弥越裳住处请罪，说找遍了半片岛屿，仍是寻不到陆公子，又叫她不必惶急，大千阁寺近千僧众必定全力寻，没有让贵客寺里失踪的道理。
玄空嘴里说的好听，可是连续几天仍没找得到人。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子杞失踪多半和岛东住着的那尊煞星有关。他自己放了豪言出来，唯有硬着头皮去求见燕长歌，可惜思卿草堂人去楼空，燕长歌连着他女儿，两个人都不知去向。对着间空荡荡的草庐，玄空也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庆幸。
屋漏偏逢连夜雨，伺候方丈玄朗的小沙弥又来禀报，说是不见了方丈的踪影，只蒲团下留了“老衲尘缘已断，与诸僧永诀。宜当另立方丈，广大佛门”一行字，字旁另有几件大千阁寺代代相传的方丈信物。
盈缺大千阁寺安心养伤，寺里却纷纷论论，诸僧争论不休。一些人建议应当谨遵方丈法旨，另选贤能接任大位；另有一派却说找到玄朗方丈才是关键，寺除了他无人堪此大位。两面各有道理，互不相让，争论到后来几近于谩骂。只是和尚们大都老实本分，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句骂词儿，还干净的似打的井水，毫无杀伤力可言。
五日后，玄空召集寺各殿执事，终于结束了毫无意义的争论。
他当场宣布说：“莲花殿方丈石龛碎裂，掌门木鱼不敲自响――玄朗方丈圆寂！”诸僧霎时寂然。不久后，旷远的钟声响彻普陀全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