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生美景。

    此时此刻,阿念脑中竟只有这一句话了。

    蓦然撞见此种场景,但凡是个懂些男女大防的人,总得掩面惊呼,或慌乱奔逃。

    但阿念生不出惊慌羞耻的情绪。她进宫太早,宫里打交道最多的是扫帚和浴桶,所见的男子只有残缺的宦官。逃离建康之后又忙着活下去,没人教她男女相处的规矩,只骂她不知廉耻心比天高。

    所以阿念实在无法做出其他反应。

    她只顾盯着青年看。看他微微起伏的胸膛,无一丝赘肉的腰胯,看那水滴汇聚之处,所有一切与自己不同的部位。他生得太好了,即便不着寸缕,也不显下流粗莽,反倒像是与山与水共生之物,本该如此,天然如此。

    青年跨步上岸,将手里的鱼扔进竹篓里,随手捞起散落岸边的衣裳。他那被水色覆盖的身躯在日光中泛着银鳞似的碎光,而后薄衫一披,将这碎光全都掩住了。

    阿念不知怎的有些失望。

    她认得他的。簪花宴那日,她被打扮得如同娇艳的迎春花,饿着肚子趴在窗前发呆。而他抱着荷叶莲蓬,闲散且恣意地路过,还送了莲子给她吃。

    也不知他是什么人。不像仆从,也不像寻常世家子弟。

    青年系好腰带,回过头来,见阿念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便问:“你还看什么?”

    他的嗓音淡然无情绪,一如他冷漠的脸。

    阿念道:“你很好看,我便想多看几眼。”

    青年微怔,视线轻轻掠过她,回道:“你也很好,比那日好看。”

    “真的?”阿念高兴起来,本着礼尚往来的规矩,她抬起胳膊,又晃一晃腿,给对方展示自己痊愈的伤口,“看,我那时身上有许多伤,如今都好了!”

    因为乘凉的缘故,阿念早已脱了小衫,身上只一条青色襦裙。裸露的肩头臂肘爬着粉白的斑块,晾在外头的双腿,也处处颜色不匀,乍一看有些吓人。

    伤势愈合便是如此。需得再过上一段时间,肌肤才能彻底恢复如常。

    她自己不觉羞涩,青年也不避不让,真就上前几步,认认真真察看她身上的伤疤。末了,颔首道声恭喜。

    阿念脑袋有些轻飘飘的。许是对方容颜过盛,离得近了,她的心脏又开始扑腾,像有小鱼乱跳着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山里的风挟着丝丝凉意,日头灿烂却不显燥热,溪流潺潺之音淌过耳朵。阿念听得见远处回荡的呼喊大笑,那是吴县的世家儿郎在捕猎野物。另一侧隐约飘来悠长吟诵,是道观设坛讲经,各家女眷们都在那处聆听。

    四面八方都是人间景象。充斥着尊卑规矩伦常礼法。

    偏偏这一方小天地摒除在外。阿念不懂也不愿遵循规矩,身份不明的青年也思路清奇不似常人。他们的交谈荒唐,可他们谁也不觉着荒唐。

    “你还记得我。”阿念仰面看他,“我叫阿念,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答道:“敝姓秦,秦屈,字信之。‘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

    阿念皱了皱鼻尖:“听不懂。”

    有名有字,有出处,想必是很好的。比起她这种随意的称呼,不知好到哪里去。她也想有个很好很好的名字,名字里藏着最妥帖的寓意与期望,每每读出来,就有种脚踏实地的安心感。

    现在还不是时候。阿念还没想到最适合的名字。

    膝盖有些痒。她随手抓挠,粉白的肌肤瞬间浮起道道红痕。秦屈看过去,被视线笼罩着,阿念更觉得痒了,又用力挠了几下。眼见要刮出血来,秦屈开口阻止:“不可如此。”

    那要如何呢?

    阿念拿眼神问他。

    秦屈沉默数息,弯腰蹲下来,右手握住阿念泛红的膝盖。他的手很大,带着溪水的凉意,指腹薄茧磨蹭着脆弱新生的肌肤。阿念下意识往后一缩,腿却动弹不得,依旧禁锢在秦屈手中。

    他垂着眼,面上没有表情。拇指摩挲着找到膝盖靠里的位置,逐渐施力绕圈按压。酸麻感瞬间窜过整条腿,阿念忍不住嘶了一声,浑身紧绷着,连脚趾都在用力。

    “放松。”秦屈伸出左手,一并按住了阿念的两条腿。“不要动。”

    阿念真就不动了。

    许是因为秦屈神情坦然语气冷漠,抑或是他的面容让人心动神摇……不管了,如此美人正在为她按揉穴位,退一万步说也是救病治人!

    让他治,让他治!

    阿念此刻脑子没半点清醒。她是真喜欢他的脸,初次相遇便喜欢。他说话又中听,每一句都落在她心上,比起裴怀洲不知好上多少。

    提及裴怀洲,山林间恰巧传来裴怀洲清朗笑声:“这鹿是我的了!”

    跟着便是一片此起彼伏的赞叹与哀嚎。

    他可真会出风头。阿念不太高兴地想着,双腿蓦地酸胀异常,两只手几乎同时按住了大腿内侧的穴道。

    “唔……”

    阿念喉间泄出呻吟。她看向秦屈,面前的青年离得很近,仅着薄衫的胸膛抵着她的膝盖,双手陷进腿肉里,指尖几乎没入堆叠裙摆。但他的脸上又不带任何狎昵意味,仿佛他就是真真正正的医师,在为病患松解疲乏。

    阿念拿目光描摹秦屈的五官。

    他的眉很黑,根根分明,眼窝比常人略深些。下垂的睫毛细密湿润,斜斜扫过偏窄的眼尾。许是溪水尚未干涸,笔直的鼻梁落着点点银光。

    世人崇尚唇红齿白儒雅样貌,秦屈的长相却显出几分不通人情的山野之气。也便是这几分山野之气,教他脱了俗,眉梢眼角又藏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漠危险。

    阿念匀着呼吸,低头靠近他。她突然很想摸摸他的睫毛,手指将要抬起,又紧紧抓住秦屈手腕。

    “……不要了。”阿念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有点沙哑又有点发抖,“我已经不觉得肌肤痒痛。”

    是不痒也不痛了。伤口新生的肌肤异常敏感,如今两条腿都烫得过分,筋骨松软没半点力气。甚至连腿根腰腹也奇奇怪怪的,藏着股蓬勃的热火。

    “好。”

    秦屈点点头,抽出手来,“我写个按摩方子给你,你回家以后也能找人按。日日坚持,伤疤好得快,疲乏紧张的肌肉筋骨也不那么难受。”

    说着,他真去竹篓旁边摸了个小布袋子,里面有炭笔,有一叠磨薄了的竹片。简单写下几行字,放在阿念手边。

    阿念看了看竹片上潇洒恣意的笔迹,又摸了摸自己扑腾的心口。

    还真是正经按摩啊。

    不过正经医师才不会这么治。

    阿念心中滋长出隐秘的快意。她觉得自己做了坏事,但这坏事是秦屈与她一起做的,天知地知鱼知,再没人知道了。

    日头还早,打猎的郎君们还没下来。阿念缓了片刻,站起身来,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果然身体轻快不少。这间隙秦屈也没闲着,自顾自地从竹篓里捏了条鱼出来,拿刀剖了内脏,就着溪水刮鳞清洗。

    洗完,又捡石头树枝搭起火台,将鱼串在剑上烤。

    这剑,也是从溪岸边拿的。因剑身银白,与水色天光融为一片,阿念先前都没注意到。

    “你经常来这边?”阿念问他,“看起来对周围很熟悉。”

    秦屈转动剑柄,眼皮不抬:“我本就住在云山。捉鱼采果,本是寻常,没曾想今日来了外客。”

    不仅来了外客,还撞见他从水里钻出来的模样,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完了。

    阿念解释:“我没瞧见岸边的竹篓和剑,只当这里没人。”

    话音落时,鱼也烤熟。秦屈割了一小块肉,递给阿念。这鱼烤得外皮金黄半焦,里面白嫩,阿念咬了一口,烫得直吹气。

    她吃鱼肉的时候,秦屈一直看着她。

    待她咽尽,问:“味道怎样?”

    阿念坦然相告:“很鲜,但没味道。”

    这次回答较之莲子不同,秦屈却还是点点头,声音藏着点儿微不可查的笑:“本该如此。”

    傍晚时分,山上的人吵吵嚷嚷地下来了。阿念辞别秦屈,揣着他给的小竹片,绕道去接季随春。骑马的少年郎过去了,拎着野鸡炫耀的年轻人过去了,阿念依旧没接到季随春。

    她问他们:“季小郎君呢?”

    他们纷纷回头,望向后面。于是阿念也跟着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张望。

    她望见策马而来的裴怀洲,色如春花的脸庞溅着星星点点的红。他朝着山路边的阿念招手,语气温柔:“小娘子多日不见。”

    阿念问:“季随春呢?”

    裴怀洲拎起手中缰绳。阿念顺着缰绳看向旁侧,另一匹小马托着昏迷的季随春。他趴在马鞍上,双目紧闭,手脚无力垂落。一支箭穿过肩胛骨,血水顺着臂膀滑落指尖。

    “季小郎君走错了路,被季十一郎误当做野鹿射伤。如今正要送去治……”

    话没说完,阿念已经冲上来,劈手抢走了缰绳。

    “我送他去。”她咬牙道,“医师在哪里,我现在就去。”

    裴怀洲缓缓看向自己空落落的掌心。而后视线挪到阿念脸上。许久未见,瘦弱的少女胆量愈盛,黑沉的眼珠子如小兽警惕。她身上那种生机勃勃的力气,并未消减半分,反而越发鲜明。

    季家竟然未能磋磨她。

    裴怀洲微微弯眼。

    “此行带了医师,就在半山道观。你去罢,报我的名字。”

    阿念牵着马就跑。她不会骑马,也不敢碰季随春,一口气不歇奔至道观,抓着人就问,没多久便有人过来,将季随春抬进寮房。裴家的医师剪了季随春血淋淋的衣裳,前后查看半晌,摇头叹息不敢动刀。

    “位置凶险,小老儿怕伤了他这性命啊。”

    医师如此解释。

    阿念脑袋如遭重击。她只想过季随春熬到以后定能前途无量,却没料到他尚未长大就要死去。她将他背到吴县来,与他相依为命,如今他要死了。

    如果打猎的时候她没离开,季随春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明知道那些人对季随春不怀好意,为何还听从季随春的安排,只为了躲开裴怀洲,把他一个人放在危险境地?

    阿念眼睛热热地发红。裴怀洲也已跟进寮房,闻言思索片刻,犹疑开口:“云山有位隐客,是我的挚友。以前跟着容鹤先生学过医理的,懂得剖肉接骨,但他年轻,不知可否试上一试……”

    阿念不认得什么容鹤先生。她只听得见剖肉接骨几个字,不禁抓住裴怀洲的袖口,急切道:“让他来看看!先看看,万一能治呢?下山不便,去找别的医师也来不及,时间耽搁不得……”

    裴怀洲将袖口拽出来,这番笑容便真切许多。

    “好。”

    他写了个纸条,派仆从送进山里。

    日头已沉没天际,夜里道观处处生寒。阿念伏在榻前等啊等,直至屋外响起木屐声。宽袍广袖的青年披着漫天星辰而来,进门时视线漠然扫过裴怀洲的脸。

    裴怀洲勾起唇角,温声唤道:“信之。”

    阿念握着季随春的手,转动僵硬脖颈,望向来人。

    秦屈,秦信之。

    裴怀洲的,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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