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载一进到小食肆,戴缨就将他认了出来,就在她问陆铭章,那人是谁时,陆铭章没有立刻给出回答,搁于衾被上的手微微一动。
接下来,戴缨说,她见过他。
“你见过他?”陆铭章这话问得很慢,似是在确认她话里的意思和真实性,于是问道,“何时见过?”
说着将她带到怀里,拿衾被盖住她的身子。
“那日,街上很热闹,许多人走到街上,就为看一看罗扶使团来大衍的盛景,妾身也去凑了个热闹,坐于茶楼。”戴缨说道,“那人就在使团中间,很显目,于是记下了。”
戴缨说罢,没听见回音,抬头看去,就见陆铭章有些晃神。
“爷?”
陆铭章回看向她,笑道:“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所以你知道他的身份了?”
戴缨摇了摇头:“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哪里能探得,只是今日见到了他,想着你应是有事瞒着我。”
“我在郡王府供职。”
“所以他的身份是罗扶的郡王?”
陆铭章“嗯”了一声:“祁郡王,元载。”
戴缨没去追问这人,她并不关心这些,而是问道:“危不危险?给那人当幕僚危不危险?”
怎能不危险?如今他正处于夹缝中,但是没有办法,因为身后没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行进,一旦失败,那些同他相关之人,包括她在内,皆会受到牵连。
在萧岩对他起杀心的那一刻,他就没了其他选择,若是不挣一挣,不知小皇帝什么时候兴起,对陆家来个大清洗。
且,吃了亏憋屈忍下,不是他的行事。
在陆铭章沉默的一瞬,戴缨心里有了数,于是又问:“那这一次出去,事情办成了么?”
“成了,只是前路未定。”陆铭章又道,“阿缨,如果有一日,你因我而身处危险之中,会不会后悔跟了我?”
戴缨戏言说道:“让妾身想一想。”接下去说道,“如果能重新来一次的话……我还是情愿当个普通人,但不能重新来过,那我还是愿意跟随大人。”
“为什么?”陆铭章问道。
“因为……”戴缨偎进他怀里,轻声呢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给他最开始的那句话做了回应,“我也很想你……”
次日一大早,天光朦胧,戴缨睁开眼,她已习惯了早起,身边的暖意让她弯起嘴角,于是往更温热的地方挤了挤,环上他的腰,如同从前一样,将手舒到他的衣底,流连指下的温度,然后懒懒地撒娇道:“天太冷了,妾身不想起,怎么办?”
这是陆铭章睡得第一个好睡,归途虽也有驿站,为赶行程,很多时候并不走官道,而是抄近路,一路颠簸可想而知有多辛苦。
他睁开惺忪睡眼,喟叹一声:“那便不起了,再睡会儿。”说罢,阖上眼,习惯性地在她后背拍了拍,示意无事。
“可是店里不能少了掌事之人,没我不成。”
陆铭章似醒非醒地“嗯”了一声,戴缨从他怀里退出,稍稍欠起身,发现衣袖被他压住了。
“压住了。”
“什么压住了?”陆铭章故作不知。
“衣袖,挪一挪。”戴缨扯了一下,却被他压得严实,想起从前他二人刚在一起时,也是这般,只不过那时是她压住他的袖,现在却掉了个人儿。
陆铭章睁开眼,侧了侧身,她刚欲抽出自己的袖,却被他攥住,拉她重身躺下。
“你不去,那店就不能开张了?”陆铭章牵起她的手,让她的胳膊环上自己的腰,又道,“客人们中午才来,你起来这样早做什么,又不做早食。”
戴缨嗅着鼻下软软的舒香,干净的皂香裹挟着他本身的青木气息,听他这么一说,她真就不起身了,重新闭上眼。
大冬天,正是赖床的好时候,外面天寒地冻,刮着朔风,帐中却是温暖的被窝和相互依偎的人。
就这么闭上眼,两人再次睡过去,醒来时,天光大亮。
这一日,陆铭章需入宫一趟,求一道明旨。
入宫后,陆铭章求见了元昊,分析长远利益,因势利导,人尽其用,最后以善用降者,视其为鹰犬,以揽天下英雄之心等言辞,让元昊下了一道圣旨。
降将不杀,不仅不杀,继续留用三关。
及至此时,陆铭章的第一步棋终于排布开,这一小小的安插,相当于一个支点,牢牢地扎下,再一点点蔓延,最后环结在一起,叫人寻不到头尾。
陆铭章拿下三关,立下大功,元昊欣喜不已,赐下许多金银器物,并让宫人随其出宫,带到他所住的府宅。
皇帝所赐,他不能拒绝,却又不想太过张扬,于是让宫人将众多赏赐搬到他所乘的马车上,没让宫人跟随,自己坐上马车,往宫外行去。
宫道上厚厚的积雪已被清到路两侧,不过因着空气冷冽,地面结上很薄很薄的冰衣,长安并不敢将马车驱赶太快。
宫墙高耸,朱红之色在冬日肃杀的天气里显得格外沉凝,檐角披着一层未化的薄雪。
转过一个弯道,前方行来一大簇人,整整齐齐地行着,前后是身着统一宫装的宫侍,中间是一乘辇,乘辇四围罩着海棠色挑金线的华锦,用来挡风。
这一大簇人,缓缓在宫道正中行着。
长安不得不将马车往旁边驶去,然,路面太滑,马车移动的速度和幅度,还比不上对面过来的仪驾。
“什么人?!见了公主仪驾,怎么不避让?”打头的宫侍呵斥道。
长安停当马车,下了车辕,侍立于一侧,微垂下眼。
乘辇上坐着一明艳少女,穿着一件丰软华丽的厚袄,双手兜着暖炉,先是将马车边的长安瞥了一眼,接着又看向那辆马车。
这明艳少女,生了一张小脸,微丰的唇,眼睛并不大,却因上下眼睫纤长,一双眼看上去十分有神。
少女正是大衍使团欲接引的金城公主,名元初,也是元昊的嫡长女。
在她的目光刚刚触及门帘时,车帘揭起,从里面下来一人,那人披了一件深夜斗篷,整张脸都兜在帽中。
元初用指在椅扶上轻敲了两下,乘辇缓缓落地,在宫侍的搀扶中,下了乘辇。
她走到马车边,先是轻飘飘地看了长安一眼,又将目光落到那个身着深色斗篷的人身上,她往前进了两步。
“宫里几时这般没规矩了?马车也可随意出入?”元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陆铭章行了一礼,刚要开口,从旁气喘吁吁跑来一胖宫人,先上前在元初面前深深一拜,开口道:“殿下恕罪,这位大人……是陛下召见的。”
元初扬起小巧的下巴,不再看陆铭章,反而转头看向胖宫人:“他们是什么人?”
胖宫人一脸谦卑地笑道:“回殿下,奴并不知。”
元初不说话了,虽不再言语责问,只是那双脚却不移动半分,仍是立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静了一会儿,再次启口,呼出白色的烟气,问道:“每日都来?”
胖宫人不知该怎么回答:“这……并不常来……”
元初撇了撇嘴,转过身,坐回乘辇,丢下两个字:“无趣。”
乘辇抬起,宫人们簇拥着离开。
陆铭章出了皇宫让长安驾车去了小肆,他下了马车后,长安驾车回了府宅,安置那些贵重的赏赐,收入库中。
这会儿小肆没什么人,冯牧之要了一壶茶,静坐于窗边,炭火在盆中偶尔噼啪作响,散发出融融暖意,光线透过窗隙,朦胧地照进店内。
他在等人,等那人的到来。
可真当陆铭章走进店中后,冯牧之将茶一杯接一杯地喝下,直把一壶茶水尽饮,见了底,也没有任何行动,还是陆铭章提了一壶茶水走到他面前,坐到对面。
“这位客人是不是有话同我说?”
冯牧之身体一僵,张了张嘴,道了一句:“你如何知道我有话同你说?”
陆铭章没有回答,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何事?”
冯牧之先是看了一眼柜台后的戴缨,再看向坐于他对面之人,问了一件显而易见的事。
“你是缨娘的官人?”
陆铭章点了点头:“是。”然后神色平静地看过去,等他继续往下说。
他洞悉了这男人的心思,昨日就注意到了,他看向他的眼神是明晃晃的妒意,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冯牧之给自己提了提气,又道:“敢问阁下可是在郡王府供职?”
“不错。”
陆铭章平和的态度反叫冯牧之心里越发没了底气,这同他先开始的设想完全不一样,他以为这人不过是个帮嘴抹闲之辈,然而,在昨日见过后,才发现事实并不如此。
那他要怎么开口?他有什么资格开口?又以何种立场开口?
别人好好的一对夫妻,他又是哪里跑出来的,自以为是地想要解救戴缨于苦难,说白了,不过想以此为借口,从而来满足他龌龊的私心。
冯牧之张了张嘴,憋得许久的话,就要不顾不管地脱口而出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你们认识?”
戴缨走过来,先是看向陆铭章,再看向冯牧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