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印刷厂位于城市西郊的河岸边,一栋三层红砖楼,墙皮剥落,窗户破碎,周围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这里曾经是国营印刷厂,九十年代末倒闭后,就一直荒废着。本地流传着一些关于它的怪谈:夜半机器声、窗内的影子、莫名其妙出现的血手印。
林妤站在铁栅栏门外时,是晚上九点。陆远租走那本《色谱的情绪语言》时,还给了她一个建议:“如果要去那种地方,最好带点亮的东西。不是手电,是那种能让人感觉‘安全’的光——比如暖黄色的LED串灯,或者香薰蜡烛。氛围能影响感知。”
所以她背包里除了必备工具,还真带了一小串电池驱动的暖黄LED灯,以及B-13特制的“宁静熏香”——据说能稳定心神,压制低级幻象。
栅栏门被铁链锁着,但旁边围栏有个缺口,足够一人通过。她钻进去,踩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月光很淡,云层厚重,整个厂区沉浸在一种粘稠的黑暗中。
“F-112的领域覆盖整栋楼,”B-13的意念传来,今天它的连接稳定而清晰,“它的核心应该在以前的排版车间,三楼东侧。那里曾经出过事故,一个老工人在操作机器时猝死。那个死亡事件是它最初的‘养分’。”
“直接去核心?”
“不。你需要先体验它的‘故事’,理解它的‘叙事逻辑’。然后,在关键时刻用你的‘叙事笔’覆盖它。从一楼开始。”
林妤深吸一口气,推开主楼那扇歪斜的木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门内是空旷的前厅,地面堆积着厚厚的灰尘和碎纸。空气中弥漫着霉味、旧油墨味,以及……一丝极淡的甜腥味。
她打开手电,光柱切开黑暗。墙壁上贴满了褪色的标语:“安全生产,质量第一”“大干一百天,迎接新时代”。一些标语被撕扯过,边缘卷曲,像干涸的血迹。
“滋啦——”
一声轻微的、像是电流短路的声音从二楼传来。林妤停住脚步,侧耳倾听。但那声音消失了。
她继续往前走,穿过前厅,进入一条走廊。走廊两侧是以前的办公室,门都开着或坏了,里面堆着破烂桌椅和废弃文件。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她自己的。是从她身后传来的,很轻,但很清晰:嗒,嗒,嗒……像是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手电光扫过空荡荡的走廊,什么都没有。
脚步声停了。
林妤手心出汗。她知道这是F-112的把戏——制造恐怖氛围,引发恐惧,然后吸收。她不能跑,不能尖叫,不能被带进它的节奏。
她继续向前走,故意放慢脚步,让自己的脚步声清晰、稳定,像是在宣告:我不怕你。
走廊尽头是通向二楼的楼梯。楼梯是铁质的,锈迹斑斑,扶手上缠着蛛网。她踏上第一级台阶。
“吱呀——”
铁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同时,她感到一股冰冷的视线从楼上投下来,钉在她背上。
她没回头,一级一级向上走。每走一步,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就更强一分。空气越来越冷,呼吸都带着白气。
二楼是印刷车间。巨大的老式印刷机像沉默的怪兽蹲伏在黑暗中,滚筒上还残留着干涸的油墨。空气中那股甜腥味更浓了。
林妤的手电光扫过一台机器时,僵住了。
那台机器的控制面板上,有一个清晰的血手印。手印很新鲜,甚至能看到指纹的纹路,在灰尘中格外刺眼。
“第一个‘标志’,”B-13说,“它在告诉你:这里死过人。”
林妤强迫自己靠近些。血手印确实像是刚印上去的,但当她伸手去摸时,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的金属和灰尘。没有血,没有湿度。
“幻觉?”
“半真半假。它用凝聚的恐惧资讯模拟出的‘现象’。对普通人来说,足够吓破胆。”
林妤继续向前。车间深处,她听到了机器的声音。
不是现实中机器的轰鸣,而是某种……遥远的、断续的、像是老式印刷机缓慢运转的声音:咯噔…咯噔…咯噔…带着节奏,像是心跳。
声音来自三楼。
她找到通往三楼的楼梯,走上去。
三楼是排版车间和仓库。排版车间里,一排排老式的铅字架像墓碑般矗立,上面还残留着一些铅字。房间中央有一张巨大的木桌,桌上散落着泛黄的纸页和锈蚀的排版工具。
而那股甜腥味,在这里达到了顶点。
林妤的手电光扫过木桌,看到桌面上,用某种暗红色的物质,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为什么是我?”
字迹很用力,刻进了木头里。那种绝望和不解,即使隔着时间和幻象,依然扑面而来。
“这里就是核心区域,”B-13说,“F-112的‘故事’围绕这个死亡事件展开:一个无辜的老工人,突然死在岗位上,留下不甘和恐惧。它吸收这种情绪,不断重复、放大,制造更多的恐怖现象,试图让这个‘故事’传播出去,成为真正的都市传说。”
“所以,它其实……有点可怜?”林妤低声说。
“不要同情异常存在,林妤。同情会让你放松警惕。它现在只是婴儿,但一旦成长起来,它会本能地寻求更多恐惧,可能会制造真实的伤亡来强化自己的‘故事’。你的任务是改写它,不是理解它。”
林妤点点头。她从背包里拿出那串LED灯,打开。暖黄色的光晕散开,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人气”。
几乎就在灯光亮起的同时,房间里的温度骤降!
她呼出的气成了浓白的雾。铅字架上,那些残留的铅字开始轻微震动,发出嗡嗡的低鸣。木桌上的那行字,暗红色的痕迹像活过来一样,开始缓缓蠕动,重新排列:
“为什么是我?”
变成了——
“你来陪我。”
寒意如针,刺进林妤的骨髓。她看到房间的阴影里,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正在凝聚——很淡,像雾气,但能看出是个穿着旧工作服、佝偻着背的老人形象。人影没有脸,只有一团更深的黑暗。
它向她走来,每一步,地上的灰尘就自动避开,像是畏惧。
“叙事笔,”B-13提醒,“现在!”
林妤抽出笔,快速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书写。她写下的,是昨晚准备好的片段,关于雨天书店里听书的猫,关于舅舅和五岁自己的对话。但这一次,她刻意做了改编,融入了此情此景:
“老印刷厂的三楼,曾经有个爱听故事的老工人。他最喜欢在下雨天,听着机器规律的响声,想象自己排出的铅字正在讲述遥远的故事。后来他走了,但他的故事留了下来,变成了暖黄色的灯光,在每个雨夜轻轻亮起,陪伴着这座沉睡的厂房。”
笔尖划过纸面时,她灌注了全部的情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温柔的怀念,对逝去时光的感伤,以及一点点希望。
字迹完成的瞬间,房间里的LED灯光突然变亮了一倍!暖黄的光晕如涟漪般扩散,所到之处,冰冷的空气开始回暖,铅字架停止震动,桌上那行蠕动的字迹僵住,然后像被橡皮擦擦去一样,迅速淡化、消失。
那个雾气般的人影停下了脚步。它“站”在灯光边缘,似乎在“看”着林妤,又似乎在“听”着什么。
林妤继续写,写下第二个片段:
“机器声不是哀鸣,是安眠曲。血手印不是恐怖,是未写完的告别信。这里的每一个影子,都曾是一个认真生活过的人。他们不需要被恐惧记住,只需要被轻轻想起,然后放在记忆里一个温暖角落。”
这一次,笔迹中带着明确的安抚和释然。
灯光再次增强。整个三楼排版车间,被暖黄的光晕充满。阴影退散,寒气消散。那个雾气人影开始变淡,轮廓柔和,最后化作一缕轻烟,在灯光中缓缓盘旋,然后消散。
寂静。
但不再是那种压迫的、恐怖的寂静,而是一种安宁的、沉淀下来的寂静。
空气中那股甜腥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旧纸张和木头自然的气息。
“成功,”B-13说,它的意念里带着一丝惊讶,“叙事覆盖完成。F-112的‘故事’被改写。现在,这里不再是一个‘恐怖传说制造地’,而是一个‘被温柔记忆的旧场所’。它吸收的恐惧会逐渐转化成……怀念?或者类似的东西。它的成长路径被改变了。”
林妤放下笔,感到一阵虚脱。这次不是身体疲惫,而是精神上的消耗——书写那些文字时,她真的动用了心底的情感。
她看着手中这支看似普通的笔。它此刻微微发热,像是在“消化”刚才汲取的情绪。
“副作用会是什么?”她问。
“未来几天,你可能会偶尔‘看见’那个老工人的幻影——不是恐怖的,而是平静的,像一段残留的记忆。也可能在雨天时,对旧机器声产生莫名的亲切感。这些会慢慢消退。”B-13回答,“比起永久性解决一个潜在威胁,这点代价值得。”
林妤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走下楼梯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三楼。
暖黄色的灯光依旧亮着,在黑暗中像一座小小的灯塔。
也许,这样也不错。让一个恐怖的地方,变得不那么恐怖。用温暖的故事,覆盖冰冷的故事。
她走出印刷厂,穿过杂草丛生的院子,钻出围栏缺口。回到街道上时,路灯的光让她有种重回人间的恍惚感。
手机响了,是苏晚。
“林妤,抱歉这么晚打扰。我那位作家朋友,叫叶琛,他等不及了,问我能不能明天一早就过去?他最近卡文卡得厉害,说感觉灵感枯竭,很焦虑。”
“明早……可以。十点之后吧。”林妤看了看时间,快十一点了。
“好,我告诉他。另外,我昨晚的梦,画完了,发你邮箱了。你看看……我觉得,那森林里好像有东西在动。不是动物,是别的什么。”
林妤心里一紧。苏晚的梦境,会不会和书店的某些“住户”产生了联系?
“我回去看。你如果感觉不适,随时停止阅读那本书。”
“没有不适,反而很……充实。就像大脑被打开了新的区域。谢谢。”
挂断电话,林妤快步往回走。回到书店时,已经十一点半。
她先打开电脑,查看苏晚发来的画。
画的是梦境中的发光森林。树木的枝干和叶片都散发着柔和的蓝绿色荧光,地面覆盖着发光的苔藓。画面中央,森林深处,有一个模糊的、人形的轮廓,也散发着光,但看不清细节。而在那轮廓周围,漂浮着许多细小的、像文字又像符号的光点。
画工精湛,氛围神秘而美丽。但林妤盯着那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总觉得……有点眼熟。
像谁呢?
她摇摇头,关掉图片。也许是错觉。
她走到管理台前,记录今晚的任务:
任务:处理F-112(叙事型恐惧聚合体)
地点:西郊废弃印刷厂
方法:叙事笔覆盖改写
结果:成功。恐怖叙事被转化为温和记忆叙事。领域性质改变。
绩效积分:+20(含创意执行加分)
备注:需观察后续残留影响。
写完,她合上记录簿。疲惫感再次涌上。她需要睡眠。
但就在这时,她注意到,管理台的桌面上,多了一样东西。
一张棋盘。
不是普通的棋盘,而是用深色木料精细雕刻的,格子是银线镶嵌,棋子是黑白两色的玉石,光滑温润。棋盘摆在一张古旧的羊皮纸上,旁边还有两个小沙漏。
林妤愣住了。她确定,早上出门时,桌上没有这个。
“是我准备的。”B-13的意念传来,平静无波,“或者说,是‘我们’准备的。一场游戏,一次对话。你和我。”
“下棋?”
“不仅仅是下棋。这是‘规则之弈’。每一步棋,代表一种‘规则’的建立或打破。你赢,可以获得一次提问的机会,我会如实回答。我赢,你需要答应我一个合理的请求。”
林妤皱眉:“为什么突然要下棋?”
“因为你今天表现出了‘叙事’能力。这不仅仅是书写文字,而是影响现实、改变规则雏形的能力。我想更了解你,也想让你更了解我。棋盘,是中立领域,最安全。”B-13顿了顿,“而且,猎犬给了两周时间。你需要快速成长。和我对弈,能锻炼你的规则思维——这对管理书店,对抗‘红’,甚至应对猎犬,都有帮助。”
林妤看着棋盘。黑白棋子静静摆放,像在等待。
“如果我拒绝呢?”
“我会尊重。但你会错过一次了解真相的机会。比如,关于‘钥匙’的部分真相。比如,你舅舅到底怎么死的。比如,猎犬的真实目的。”
这些词,每一个都敲在林妤心上。
她拉开椅子,坐下。
“怎么玩?”
“国际象棋规则,但略有调整。每步棋,你需要说出这一步代表的‘规则’含义。比如,移动王,代表‘生存是最优先法则’;移动后,代表‘力量需要集中’;吃子,代表‘冲突不可避免’。我也会同样解释。”B-13说,“游戏结束后,根据棋局表现,决定提问或请求的‘价值’。”
林妤对象棋只懂皮毛,大学时和室友玩过几次。但她知道,这局棋的重点不在输赢,而在“规则”的对话。
“好。”她说,伸手移动了白兵e2到e4,“第一步:向前一步,探索未知。”
黑棋回应,兵c7到c5。B-13的意念:“应对挑战,建立防御。”
棋局缓缓展开。林妤每一步都谨慎思考,试图赋予其管理学的意义:象出动代表“利用环境优势”,马跳步代表“灵活迂回”,城堡直线代表“坚守底线”。
B-13的棋风稳健而精确,每一步都像经过严密计算。它的解释也更抽象:“此步代表‘资讯结构的重新排列’”、“此步是‘可能性分支的修剪’”。
中局时,林妤陷入劣势。B-13的黑后威胁着她的白王,棋子数量也占优。
“你紧张了,”B-13说,“规则思维开始混乱。记住,管理异常存在,就像下棋:你必须预见三步之后,甚至五步。它们的每一步‘违规’,都是你需要提前预案的‘可能性’。”
林妤深呼吸,盯着棋盘。她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陷阱,如果B-13按照最优解走,就会落入。
她移动了白象,吃掉了黑马。
“此步代表,”她说,“有时需要牺牲短期利益,换取战略空间。”
B-13沉默了几秒。然后,黑后移动,吃掉了白象——如她所料。
“此步代表,”B-13说,“对诱惑的理性评估与收割。”
就是现在!
林妤移动了白车,直插黑方底线!
“将军。”她说,“此步代表:隐藏的底牌,在关键时刻翻转局面。”
棋盘上,白车将死了黑王。黑方无路可逃。
B-13的意念静止了很长时间。然后,传来一声极轻的、类似叹息的波动。
“你赢了。提问吧。一个问题,我会如实回答。”
林妤的心脏怦怦直跳。她有很多问题,但只能问一个。哪个最重要?
最终,她问出了那个一直压在心底的疑惑:
“我舅舅程实的死,真的只是‘心脏骤停’吗?还是和书店,和‘红’,或者和我的继承有关?”
B-13没有立刻回答。深蓝色的书在禁书柜中,封皮上的银色纹路缓缓流淌,像是在组织语言。
“程实的死,是多重因素的结果。”它的意念终于传来,清晰而沉重。
“第一,长期与‘红’对话导致的精神侵蚀和生命力损耗,这是根本原因。他家族的‘回响’天赋,在赋予他管理能力的同时,也让他更易被污染。”
“第二,在你收到裁员通知、情绪产生剧烈波动时,‘回响’血脉产生共鸣。这种跨距离的共鸣,像一道强光,惊动了沉睡中的‘红’。‘红’的活性在那一刻异常升高,对程实施加了最后一次、也是最强一次的低语冲击。”
“第三,程实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也感知到‘红’对你的‘兴趣’。他主动加速了自己的生命消耗,加固了书店的封印,尤其是地下室的封印,为你争取更多准备时间。他的‘心脏骤停’,是自然衰竭、异常冲击和自主选择叠加的结果。”
“所以,”B-13总结,“他的死,与书店有关,与‘红’有关,也与你有关。但不是你的错,而是命运——或者说,是‘回响’血脉代代相传的轨迹。”
林妤坐在椅子上,感觉浑身冰凉。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确切的答案,还是像被重锤击中。
舅舅是因为她……至少部分是因为她,才加速死亡的。
“你的表情,”B-13说,“在自责。没必要。程实的选择是理性的。他守护书店三十余年,完成了他的职责。你的出现,是变数,也是希望。他用自己的死,为你铺了最初的路。这是‘管理员’的传承常态。”
常态。这个词如此冰冷。
“还有其他问题吗?”B-13问,“虽然你只赢了一个,但我可以额外回答一个次要问题。作为对精彩棋局的赞赏。”
林妤抬起头,看着禁书柜的方向。
“猎犬……他们最终会怎么做?如果评估不通过?”
这次,B-13回答得很快:“他们会‘净化’书店。意思是:摧毁所有异常藏品,抹除相关人员的记忆,将此处彻底‘正常化’。至于你,如果配合,会被消除记忆后释放;如果抵抗,会被视为‘污染个体’,进行‘深度处理’。”
“深度处理?”
“你不会想知道的。”
沉默再次笼罩书店。窗外的夜,深不见底。
“去休息吧,林妤。”B-13最后说,“你还有十二天。还有第三个威胁要处理,还有书店要经营,还有生活要继续。记住你舅舅的牺牲,但不要被它压垮。他选择你,是因为相信你能走出不一样的路。”
林妤慢慢起身,走向后面的休息室。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管理台。
棋盘还在那里,黑白棋子定格在将死的瞬间。
而地下室的门,在阴影中,静默如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