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走了。”
希里安嗅了一口旧纸张和尘埃混合的独特气味,趁着雨势未大之前,离开了城卫局。
就此,局内就剩下了寥寥几个人。
面对空荡荡的办公室,戴林随性地叼上了一根香烟,大口吞吸。
待一根香烟燃尽后,他也恢复了精神,翻阅起最后一摞文件。
或许是不抱有期望了,这一次戴林一目十行,翻阅的极为草率。
“今夜是在这睡,还是顶着雨回去呢?”
漫长的重复性劳作,让戴林格外疲倦,面对密密麻麻的纸页,他早已失去了耐心,走神了起来。
“算了吧,还是别折腾自己了,就在这睡一宿吧。”
“有点饿了,睡前得弄点夜宵了。”
某一刻,戴林的胡思乱想戛然而止。
他找到了。
“关于河道内异常尸体的汇报……”
戴林瞬间清醒了过来,紧张地抽出这份报告,其中描述的内容,正是黄金搭档提及过的。
“那么……”
他咽了咽口水,紧张地看向落款处。
处理人会将自己的名字写在那,表示收到了汇报,并向更上级传递,进行决断、处理。
“会是谁呢?”
戴林亢奋地思索着。
“无形者,你究竟是……”
眼眸凝固了,紧接着,像是怀疑自己看错了般,用力地揉了揉双眼,再次查阅。
戴林泄了气般地靠回椅子上,目光死死地盯着落款处。
他没有看错,落款处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签名。
换做其他人,多半会认为线索又断了,失望至极。
可戴林不同。
这片空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一紧。
处理人没有将自己的名字写在落款处,这显然违背了程序流程。
戴林不认为,这种事,可以用所谓的疏忽、遗漏来搪塞过去,就像这一切怎么会如此巧合地凑在一起呢?
换而言之,在城卫局内,可以轻易忽视流程,并将这一切悄无声息地扣下……
刹那间,一个名字跳入脑海。
德卡尔。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如藤蔓般疯长,瞬间缠绕了他所有的思绪。
戴林猛地将最近发生的种种异常串联起来——那些看似巧合的延误、信息的微妙偏差、某些环节难以解释的阻塞……一个惊人的结论在他脑海中炸开。
如果德卡尔就是那个潜伏的“无形者”,那么所有令人费解的疑点,瞬间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戴林下意识地摇头,试图驱散这个可怕的念头。
他无法接受自己敬重的局长会是那个阴影中的敌人。
心乱如麻中,戴林匆匆将报告塞回文件堆,抱起他们,几乎是逃离般地回到了档案室。
循着自己,戴林将它们重新放回档案柜上,尽可能地恢复原状。
“该死的,安雅,我应该听你的才对。”
戴林心底抱怨着。
很早之前,安雅就对德卡尔产生了怀疑,但她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一味地相信自身血系畸变带来的预感。
那是安雅的秘密。
除她之外,唯有戴林一人知晓的秘密。
安雅血系畸变的力量,不止可以觉察到其他人执炬人的血系纯度,还会赋予自身类似于观星者们的预兆能力。
通过这一血系畸变,安雅可以预感到危机的到来,乃至预兆起自己的死亡。
也正是通过这一血系畸变的特征,安雅这才从厚重的典籍里,寻到了血系源头所属的氏族。
戴林记得,那个氏族被称之为……
死兆氏族。
“呼……”
戴林长吐了一口气,看着被自己恢复原状的档案柜,别说是困意了,就连饥饿感都消失不见。
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城卫局,把这一情报与其他人分享。
然而,命运仿佛开了个残酷的玩笑,戴林刚踏出档案室的门,就迎面撞上了那个让他心绪翻腾的人。
“戴林?”
德卡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这么晚了还在忙?”
“局……局长。”
戴林强迫自己挤出笑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整理点资料,这就准备回去了。”
“嗯,别太累到自己了,之后还有需要你的时候。”
“好的,局长。”
两人寒暄了几句,表面风平浪静,但戴林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后背渗出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快要将他淹没。
戴林近乎麻木地离开了档案室,努力平复下自己的情绪。
平静之中,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恐惧的土壤里破土而出,带着决绝的力量于心底升腾、膨胀。
“真要命啊……”
戴林自言自语道,“还以为要冒险去三级档案室呢,结果意外之喜啊……”
是时候做些什么了。
戴林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紧,隔绝了外界。
档案室内,德卡尔的目光扫过戴林刚才整理过的文件堆。
那份报告虽然被重新放回,但它所处的位置、纸张边缘因被匆忙翻看而留下的细微褶皱,在经验老道的德卡尔眼中,如同雪地上的足迹一样清晰。
“又在研究逆隼吗?”
德卡尔知晓戴林藏起来的逆隼记录,更是委托起他,对逆隼进行调查。
他狐疑地翻弄着文件堆,眼神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手指精确地从密集的文件里,夹出了那份关于河道异常的报告,落款处一片空白。
那里本该写上德卡尔的名字。
“唉……”
一声低沉而复杂的叹息在寂静中响起,充满了无奈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
显然,戴林已经看到了那份报告,并且起了疑心。
德卡尔低声抱怨着。
“戴林,天真是个坏毛病,更糟糕的是,现实往往不给你改变的机会。”
他不再停留,转身,步伐带着不容置疑的目的性,径直走向戴林的办公室。
戴林正坐在办公桌后,叼着一根刚刚点燃的香烟,桌上的台灯散发着冷白的光线。
他刚刚落下最后一笔,笔尖离开纸面,在一份至关重要的文件上,清晰地写下了一个名字。
听到门响,戴林不急不慢地抬起头,脸上的惊愕一闪而过,随即浮现起一抹自然的微笑。
“哦?局长啊,有什么事吗?”
他迎上德卡尔深邃难测的目光,声音不高。
“没什么事。”
德卡尔摇了摇头,疲惫地叹气,顺势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他的声音在密闭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沉重。
“我只是有些苦恼,想找人聊一聊。”
“哦?说说看。”
德卡尔沉默了一阵,而后,发自真心的、诚恳地问道。
“戴林,你觉得什么才是正义?”
台灯的冷光在他眉骨下投出深壑。
“是符合世俗道德?多数人的福祉?还是圣贤书写的永恒真理?”
他抬手划过虚空,像在切割无形的屏障,“当身份、阶级、立场将人钉在不同的十字架上时,正义是否只是……一场自我辩护的修辞?”
戴林不解道,“您究竟想说什么?”
德卡尔喉结滚动,声音绷紧如弦。
“针对逆隼的搜捕,遭到了很大的阻力,即便我统一了城邦议会的意志,但各个部门、民众还是对此做出了抗议。
为了赫尔城的长治久安,我们势必要统一所有的力量,但显然,逆隼不会甘愿屈从的”
“我认为我是正义的,多半,逆隼也觉得自己是正义的,可我们两个为了正义的人,却要就此拼个你死我活。”
德卡尔忽然沉默了下来,片刻后,苦涩地微笑。
“好吧,我刚刚居然在想,是否能有一个完美的正义,消除一切的分歧……这个想法未免有些太天真了。”
他抱怨起自己,“明明我都已经过了天真的年纪了。”
“天真吗?我觉得这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戴林并不认同这句话,“虽然天真常被与愚蠢的小孩子联系在一起,但我宁可被人当做前者,也不想被视作一个腐朽发臭的老东西。”
“哈哈哈,我就当你在夸奖我,内心依旧年轻吧。”
德卡尔笑了两声,忽然将矛头指向了戴林。
“那么,戴林,讲讲看,你觉得所谓的正义,是什么呢?”
戴林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胸膛仍有微微的起伏,他这副僵硬的状态,多半会让人误以为死去了。
“我……”
终于,沙哑的声音艰难地从嗓子里挤了出来。
戴林毫无情绪道。
“我害怕正义这个词。”
德卡尔挑了挑眉,“害怕?只有罪犯与恶徒才会害怕正义吧,难道你是这种人吗?”
戴林勉强地笑了笑,继续说道。
“怎么会呢?我只是觉得正义一词,太高尚、也太伟大了,光是说出来,就觉得自己光芒万丈。”
莫名的,戴林的眼前闪过女人苍白的脸,熟悉的办公室,也在一瞬间变成了那座逃不掉的、昏暗的狭窄的房间。
“是啊,正义太灿烂了,面对它,我并不会倍感荣光,只会觉得自惭形秽。”
戴林诅咒起自己。
“就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被太阳灼伤了皮肤。”
德卡尔严肃了起来,劝说道。
“你太贬低自己了。”
“贬低?不不不,我只是……”
戴林想到了那个词汇,喃喃道。
“我只是在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