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简单的两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在场所有士兵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们是兵,是朝廷的刀。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他们的宿命。
曝尸荒野,魂归无期,是他们早已接受的结局。
可现在,他们的将军,却告诉他们,要带他们回家。
无论生死。
短暂的寂静之后,不知是谁先红了眼眶。
“将军!”
一名断了手臂的汉子,用仅剩的独臂捶打着胸膛,嘶声呐喊。
“将军威武!”
“将军威武!”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响彻云霄。
这一次,他们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狂热,却多了一种发自肺腑的追随与认同。
他们愿意为这个少年去死。
心甘情愿。
陈锋抬手,压下了所有的声音。
情感的宣泄已经足够。
现在,是活人该做的事。
“打扫战场!”
他的声音恢复了冰冷。
“所有能用的箭矢,一根不留,全部收回来!”
“所有战马,无论死活,全都带走!”
“活的,编入我军!”
“死的,当做军粮!”
他冰冷而残酷的命令,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不适。
在战场上,任何一丝的浪费,都是对生命的亵渎。
“我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陈锋翻身上马,目光望向北方。
“一炷香之后,全军撤离!”
“是!”
四千将士齐声应诺,动作迅捷地开始打扫这片修罗场。
陈锋却没有动。
他催马走到战场中央,那里有一块半人高的巨石,被鲜血染得通红。
他拔出玄铁重剑。
以剑为笔,以石为纸。
铁屑纷飞,入石三分。
一行张狂霸道的大字,被刻在了巨石之上。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回头,调转马头,融入了撤离的队伍之中。
大军来时如火,去时如风。
只留下满地的尸体,和那块刻着血色大字的巨石,在风中无声矗立。
……
半个时辰后。
一支更为庞大的鞑子骑兵,黑压压地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魁梧如铁塔,满脸虬髯的万夫长。
他叫巴图,是蓝旗大汗阿古奴麾下最勇猛的战将。
当他看到眼前这片惨烈的景象时,那双铜铃般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
五千人。
整整五千名蓝旗部落的勇士,就这么被屠戮殆尽。
许多尸体甚至都不完整,被斩断的残肢断臂,散落得到处都是。
空气中,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刺激着每一个鞑子骑兵的神经。
“啊——!”
巴图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震得身下的战马都有些不安。
“是谁!”
“是谁干的!”
他的亲卫策马在战场上飞驰,很快便发现了那块刻着字的巨石。
“大帅!这里有字!”
巴图催马赶了过去。
当他看清那一行用鲜血和剑锋刻下的汉字时,他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巨石上,刻着两行字。
“尔等头颅,我已收下。”
“下次,取你主帅项上人头。”
落款,更是嚣张到了极点。
“——大明,陈锋。”
“陈锋!”
巴图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狼牙棒,狠狠地砸在了那块巨石之上!
轰!
一声巨响!
巨石应声而裂,碎石四溅。
“追!”
巴图的脸上,青筋暴起,五官扭曲得如同恶鬼。
“传我将令!”
“全军出击!给我追!”
他用狼牙棒指向明军消失的方向,发出震天的嘶吼。
“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这支明军,给我碎尸万段!”
......
于此同时云州城。
王猛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大营,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觉得自己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
陈锋那个疯子,竟然想用一千步卒去冲击五千骑兵的大营,那不是送死是什么?
幸好自己跑得快。
他甚至能想象到,此刻的陈锋,恐怕早已被鞑子的铁蹄踏成了肉泥。
“活该!”
王猛在心中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脸上却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烂的甲胄,挺直了腰杆,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沿途的士卒看到他,都投来异样的目光。
有同情,有鄙夷,也有幸灾乐祸。
王猛却毫不在意,他只当这些人是在嫉妒自己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他回到营帐,立刻叫亲兵打来热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叫人送上酒肉。
他要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猛的胆气又壮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不仅无过,反而有功。
他这是为神机营保存了有生力量。
等李成梁大帅回来,自己一定要把陈锋的愚蠢行径好好说道说道。
就在他盘算着如何措辞时,帐帘被猛地掀开。
一名亲兵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将军,不好了!李帅的亲卫统领来了!”
王猛心中一惊,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李成梁的亲卫统领?他来做什么?
不等他想明白,一个身穿黑色飞鱼服,腰挎绣春刀,面容冷峻如冰的汉子,已经带着一队亲卫,大步走了进来。
整个营帐的温度,仿佛都瞬间下降了几分。
“神机营千户王猛,接令!”
亲卫统领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手中展开了一卷黄色的军令。
王猛心中咯噔一下,连忙跪倒在地。
“末将王猛,接令!”
“奉征虏前将军李帅军令!”
亲卫统领的声音,在安静的营帐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猛的心口。
“神机营千户王猛,临阵怯战,谎报军情,动摇军心!”
“按律,当斩!”
“但念其曾有战功,从轻发落。”
“即刻起,罢免其千户之职,贬为普通士卒,戴罪立功!”
“钦此!”
轰!
王猛的脑袋,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罢免……贬为士卒?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那名亲卫统领,声音嘶哑。
“不!这不可能!”
“我没有谎报军情!陈锋他就是去送死!他已经全军覆没了!”
亲卫统领看着他,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可怜的白痴。
他收起军令,冷冷地说道。
“陈将军有没有全军覆没,你很快就会知道。”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大捷!大捷!”
“北疆八百里加急!陈将军大破敌营!”
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是难以抑制的狂喜。
“报——!”
“陈将军以四千骑兵,夜袭鞑子蓝旗部落,斩敌过万!焚其粮草,毁其营帐!”
“我军……我军无一人阵亡!”
传令兵的声音,在营帐内回荡。
王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呆呆地跪在地上,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斩敌过万……己方无一人阵亡?
这……这怎么可能……
他终于明白了。
他不是逃出生天。
他是从一场泼天大功的前夜,当了一个可耻的逃兵。
他被耍了。
被那个他看不起的少年,彻彻底底地耍了。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
他双眼一翻,直挺挺地昏死了过去。
亲卫统领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对着身后的亲兵摆了摆手。
“拖出去。”
“是。”
两名亲兵像拖死狗一样,将王猛拖出了营帐。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千户大人。
他只是一个,连名字都可能被遗忘的,最低贱的士卒。
而他心中的那股悔恨,也在此刻,悄然转化成了对陈锋那滔天的恨意。
……
北疆草原,寒风凛冽。
一支数千人的骑兵,如同一群幽灵,在广袤的草原上游弋。
他们来去如风,行踪不定。
时而出现在这个部落的草场,时而又烧了那个部落的粮仓。
他们从不与鞑子的大部队正面交锋,只是像最狡猾的猎人,不断地用冷箭和突袭,消耗着敌人的有生力量,摧残着他们的神经。
这支军队的统帅,正是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