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任一嗤笑了一声。
“所以，这就是你来这里讲故事的全部原因？”
“任一，这是你现在随你母亲姓氏上了户口的名字，而你的原名叫杨宗礼——不过你估计自己都不认可，毕竟这个名字没上过任何户籍文件。之所以给你这么草率的名字也多半是因为你母亲觉得迟早要改名随父姓‘认祖归宗’。但你留了这个名字进入了巡夜人，代号……或者说使用的名称也很狡猾，叫傅里叶变换。”
说着梁安还额外叹了一口气，“一般人看到这个代号就头皮发麻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对方估计是个很难沟通的人：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怎么都这么会取名。”
任一撑着头，歪了一下，朝向监控摄像的方向：“这个关了？”
“从没开过。”梁安倒是坦然。
“喔，当公务员就是有特权。我过不了政审真是可惜了。”
梁安眉毛跳了跳，不知道究竟是为他口中的哪个字而感到一种微妙的被针对感，也不知道这货既然对人的理解能到那种地步，以前到底有没有想办法研究过他这位“群主”姓甚名谁。
但他也不是没有办法，因为有的时候防备对方揭自己老底的最好方法就是先下手为强，于是先揭了别人的再说。
“任一，你的情况其实无论在巡夜人中还是在外头都相当特殊。你确实和大部分的巡夜人‘网友’一样起码存在一位至亲因江卓的利益需要而被铲除。但你其实不在乎他们，我也不认为你会专门为了那个你认为愚蠢的父亲落网而深挖原因，所以，当公证人因为你的入狱起了疑心，后来调查，然后发现你还有另一重和江卓相关的身份时，他感到非常震惊。”
梁安说着，又用两根手指捻出了一张纸。
“说实话，毕竟是我带人把你抓了起来，最不敢相信的人应该是我。我这几天也跟着稍微查了一下，发现确实结果吻合，没有主观臆断。你母亲曾经通过一纸基因检测报告让你的父亲确认了你这个私生子，安排你住在独立住宅。而出具这张纸的权威机构对我们来说简直是陌生又熟悉。那是一个当时少见的基因检测机构，正好刚被枫越集团并购，实际属于表面默默无闻的尹慧希。”
任一听到这里，整个过程中几乎面无表情。
“当然，这可以是一次意外的合作。问题就在于继续调查下去，在我们掌握了大量线索的前提下，会发现你的母亲企图怀上情人孩子时做生育检查的医院是尹慧希的地盘：她过去作为生育机器利用的倒霉妹妹检查所在的地方。”
“虽然这么说有点冒犯，但你的母亲空有一身魅力没太多文化。她坚信越贵的东西越好，在那家医院气宇轩昂地挑选了最昂贵最长久甚至需要后期复查的全方位检查之后，竟然也就这么精准无误的进入了盼望着的孕期。”
“而那时候的尹慧希正处于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最得意、也最压抑。”
就在几年前，她因为自己鄙夷又确实烦人的亲戚险些暴露了自己为了保险起见藏了许多年的雄厚资本。而帮助她脱险的，居然是个不会笑、不会哭也从未咿呀学语，让儿童心理专家认定为缺乏正常的神经反射弧，成长中大概率会出现多种障碍的半岁婴儿。
把一个孩子作为秘密让那对尖酸刻薄、同样带着一个孩子的夫妇认定这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孩应当是靠“上位”组建了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家庭。他们自说自话，对未经证实的猜测嗤之以鼻，但也认为尹慧希有了卑鄙的“依靠”，因而一边传播着闲言碎语，一边悻悻放弃了有目的性的干涉行动。
理论上，这对尹慧希是不错的结果。但是这种理由实在能让她难以忍受——起码这一点对大多数有尊严、有自我的人来说，这种心态都实属正常。
虽然后来想方设法让多愁善感的江卓收养了这个特别的孩子，解决掉了无用的烫手山芋，自视颇高的尹慧希仍旧感受到了一种被狠狠羞辱般的恼怒。她明明才是掌控着“金手指”的那个人，凭什么不能无条件享有一切的尊重？
随着时间流逝，尹慧希发现，虽然那个已经被起了名字、叫作江秋的孩子无法再拿来使用，自己仍旧需要一个足以信任、同时也有着过人天分的帮手。
一个自视甚高的人最渴望的帮手无非是另一个自己。
“她看着江卓作为一个毫无准备的‘单亲父亲’忙碌不堪、受人非议……另一位老板虽然有着完满的三口之家，工作也或多或少受了影响，必须花费时间照顾年幼时只会制造麻烦的孩子。她不是愿意分出时间制造这种麻烦的人，于是想：何必偏要让自己来养育这个翻版了自己因而注定完美的孩子呢？”
“有一种鸟喜欢把蛋生在别人的窝里。尹慧希就是那只鸟，只不过做的更有技术含量。她调查了你母亲的背景，得知她是哪个有钱人愚蠢的情妇，于是借用了自己所拥有的资源，拿出了自己早就提取并储存，正好能用上的拥有自己全套染色体的遗传物质样本。尹慧希对自己的基因和魔盒技术很有自信。”
“这回她只改了一个性染色体来确保你和她的相貌有性激素造成的区别，不至于太明显而且在无论什么思想观念的父母眼中都是能够继承遗产的成员，更方便你获得可能的遗产。当然，这些都只是顺带的附加价值，她只是带着那永不磨灭的野心，把你‘种’在了满心期待着借子上位的你母亲腹中。”
任一没有那双江秋和闻人煜都有的经过标志性改造、瞳色浅淡的眼睛——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从一开始被制造出来的定位就是以假乱真的私生子，不该有任何足以让人起疑的特殊外貌。
而尹慧希在行事大胆之外，也同样考虑周全，为了确保这个孩子的存在不被怀疑、生长能够最大程度上借助并非亲生的父辈余荫，便从容地把做了全套，除了伪造任一母亲所持有的第一张基因检测报告单，还设法给任一表面那位高官父亲制造了麻烦：让他为名声着想得把私生子一事捂得越严密越好，就算后来有怀疑，也只能从指定的“可靠”途径得到其他复查的亲子鉴定报告。
不得不说，尹慧希确实有她聪慧过人的地方。而奇妙的幸运也在一段时间内眷顾了她，在任一长到他那位父亲有机会意识到这个孩子和自己毫不相像之前，这位便宜父亲就刚好碍了枫越集团的事，连把柄带人一并进了监狱当中。
有魔盒和对应的权力资源在手，这些都不是什么难做的事。
只是命运或许也在一定的机会上存在代偿——在尹慧希收获果实，把这位自己的片面异性克隆体真正作为继承人纳为己用以前，她自己就被处理了。
然后，一个彻底自由、不受拘束的任一被放生到了“大自然”当中。
——造成了什么结果也显而易见。
任一听完这些话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撑着自己的脸颊淡淡道，“你觉得，我很早就自己知道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这才是我联络巡夜人的理由？”
这时候他看起来倒是更像一个正常人了。事实上，比起一桩桩几乎把人性的极端面判断到了毫厘之间的案件，之前那种过于激烈不似常人的表演欲也是任一这家伙其实很“通人性”、完全知道该如何表现出常人模样的证明。
只是他一般不乐于这么做。
这家伙现在用的是“联络”而非“加入”，显然看出了梁安在这里“浪费时间”的一部分真实用意，里头作为回复的暗示也非常明显——梁安暗忖。
他其实不感到意外，但也把这样的事实当作一个需要被微调的现状。
毕竟这家伙太过特殊，确实还有其他的用处……
“很多人都对江卓有自己的看法，尤其是巡夜人：这个质量良莠不齐、但多数人都起码对江卓有所了解的这个组织。比如徐天翼，他一边内卷一边把江卓当作自己全方位的假想敌，就这么借着东风混成了半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但对最简单的是非题却从来不去涉足——或者说是本能的不敢、不愿意涉足。”
梁安掌心朝着桌面，轻轻一拍。
“你不在乎父母、不在乎尹慧希，虽然因为某种我不知道的理由了解到了自己从胚胎时期就被牵扯进去的恩怨情仇，但是显然你对这个身份没什么文章要做。所以，我们确实有一个不解的问题：你到底是为什么加入巡夜人的？”
任一眯了眯眼：“我以为讲故事的人是你。”
“我以为你从来不会回避问题。”梁安若有所思，“看来这是你的痛点。虽然我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但从刚才的表现，再结合一些很久以前我见到你身上的其他表现，我起码可以看出来一件事——你也深刻地憎恨着江卓。”
“……什么表现？”
梁安早料到了这个问题，说出来的语气非常爽快，“你在第一次见到江秋的时候表现比较怪异，他后来把你对他的态度完整复述给了我。我非常清楚，江秋的个性让他在人群中除了外表没什么能引起人注意的地方，你却第一时间决定模仿和研究他而不是其他人，这只能是因为移情。很老套的情节：因为憎恶着一名难以触及难以报复的父亲，所以希望退而求其次惩戒对方的儿子。”
任一微微扬起了脖颈，然后小幅度点头也算是承认，随后终于找回了那个反复无常的自我，竟然忽地笑了一声。
“这么说来，还挺有趣的。”
这回轮到梁安不明所以了，想了半天不明白这个“有趣”的点到底在哪，最终只能干瞪眼，用视线来请教高论。
“如果当年跳楼死的人不是梁自衍，而是江卓，那我‘移情’的报复对象恐怕就是梁警官你了。”任一摸摸下巴，某些细微神态让梁安感到很不舒服，三秒钟之后才意识到这家伙这回竟然模仿起了自己下意识的肢体动作，“不觉得会很有意思吗？”
短暂的沉默以后，梁安幽幽道，“不觉得。事实上，任一，无论你想对付江秋还是对付我，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
任一挑眉。
“……只是万一出现那种情况，在同样的时间点，我对自己的定位倒是有概率出现一定的偏差。其中之一，你引导人杀人遇见的对手恐怕都没有我。”梁安耸肩，“但这没什么，案子谁查不是查？也许别人来还能轻松不少呢。”
“你说得对。”任一诚挚道，“我从没见过像你话那么多的警察。你得知道，狱警们和我说话都挺不自在的——大概是因为我的室友以讹传讹，到处造谣我性格怪异喜欢话疗，把完全正派的普通人都劝成了杀人犯才被关进来。”
作为和这些人的过往和真实情况都有了解和牵扯的倒霉蛋，梁安很确定这家伙说的和之前他们讨论的是同一个室友，而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白某做这种事必然有深意，但也顺嘴回复，“这也有人相信？电视剧看多了吧。”
“所以，我已经被孤立了，大概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任一突兀地说。
梁安还真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跳转到这。
虽然这显然是他希望话题进行下去的方向。
“直接告诉我吧——把这一年来的调查和经过通通告诉了我，梁支队长，你付出这么大的诚意，强塞给了我不想要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偏要把所有东西都捋一遍来确保我能够获得信息、完全听懂，究竟是希望借助我做些什么？”
听到这话，梁安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了。
“江卓走了，但我们还有一个未能实现的共同目的，也都不认为他会彻底沉寂。所以我希望你能利用在这里的时间，成为另一个‘不存在的群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