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睁开的瞬间,万籁俱寂。
稍后,一切的一切才尾随而至,像是这片天地,还未对他的回归,做好准备,产生滞后。
陈家祖宅上空,因邪祟动荡而厚积的乌云,轰然破开一个大洞,黑墨奔腾,垂落而下,又在逐步接近那具身体的过程中,渐化为纯白。
近看,似天有白玉楼,倒悬接仙人。
远望,恰如瀑布新开,为斯人立景。
神话故事中,往往不乏谁谁出场,伴随天地异象的桥段;事实是,现实中的龙王,当其凝眸真视,就是能调动起这浩然之威。
故而,龙王门庭才用门礼,龙王不用。
但陈云海不是龙王,他不具备独属于每一代龙王的位格,之所以有此景出现,一方面是他域的特殊性,另一方面则意味着,其生前真正的实力,已至无冕龙王。
在黑皮书秘术成功后,李追远就失去了对陈云海的一切控制。
那最开始自他身上浮现出的云雾,隔绝了来自外界的一切牵扯干预。
眼下的陈云海,像是一盏灯。
灯芯是由李追远攒聚起来并点燃的灵念,而灯油,则全部来自无脸人的倾情赞助。
“呵呵呵……哈哈哈……”
无脸人的笑声中,充斥着浓郁荒谬。
它不清楚少年是如何做到的,却能明悟过来,少年为何能做到。
这对它而言,真是一种莫大讽刺。
为了成仙,它苦心孤诣,在祖坟冰冷的石台上一躺就是千年,醒来后又东躲西藏,见不得光,最终换来的,是亲手给自己刨出的埋尸坑,还得亲眼目睹他人,用着自己的积攒,呈现出人间谪仙风姿。
“呵呵呵……哈哈哈……”
这道笑声,来自于李追远心底。
李追远擅长的,是通过表演的方式来遮掩自己冰冷的内心,可这次,他的内心却先失控了。
一同在笑的,还有精神意识深处,站在鱼塘边的本体。
本体对着鱼塘,发出了比李追远心底更为恣意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明白,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捡了一路的烂苹果,
这次,
终于看到了烂树根。
上方。
刚醒来的陈云海,只知道自己是死了,可记忆还未整体回归,意识中唯有平生印象之深刻。
因此,他不认识眼前的陈家祖宅,不仅是因它如今满目疮痍,更是因为他那个时代,陈家还未被后世陈家龙王改建为门庭。
他也不认识躺在地上,一众生死不知的陈家人,甚至对这周遭的气候、湿润都感到陌生,没认出来这是自己的家乡。
但他,却在第一时间,低头向下,看向李追远。
有一段经历,虽是惊鸿,却烙印了他一生。
他记得自己曾被那帮家伙五花大绑捆起来,扛在肩上,共同在危险深渊行进。
中途,带头的那位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秘术,将一具死去多年的古尸唤醒,让其带着自己等人走出了深渊迷宫。
而这一神秘术法,这个少年,刚刚在自己身上用了,这也是他能重新“活”过来的原因。
陈云海的目光中,流露出疑惑,他开口问道:
“你是谁家的孩子。”
如此环境,死后复苏,陈云海最先问的,居然是这种问题。
李追远知道,对方问的是,自己是魏正道还是清安的后人或传人。
同时,这也意味着,陈云海未能一眼瞧出自己底细。
不愧都是开云海域的,陈云海这神情,简直和陈姐姐如出一辙。
但这个问题,李追远还真不太好回答,要知道,历史上,陈云海曾被魏正道整得很惨。
一位恨不得出道即巅峰的天骄存在,正欲开启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结果刚上路没多久,就被魏正道折磨得风消云散。
李追远只得先回禀道:“正道吾师。”
“轰隆隆。”
云海中,雷鸣再起。
那一桩桩、一件件,呐喊憋屈、愤怒咆哮,如冰雹般狠狠砸向陈云海的心绪,一把将他重新拉回昔日。
魏正道,我死后,你还不忘再继续折腾我?
本已绝望的无脸人,心中升腾出希翼。
如若陈云海生前,与这少年身上的某个传承源头有仇,那自己,就还有机会!
目前看这架势,这仇应该结得很是深狠,先杀了这孩子,这是天意,在助你复仇!
快速翻涌的云海,代表着陈云海本人的心境,阵阵激雷,更是他对那段过往的袒露表达。
可无脸人等待了许久,却见那陈云海就只是坐在那儿看,没动手,简直是光打雷不下雨。
李追远补了一句:
“清安吾邻。”
陈云海的目光,一下子柔和了下来。
要知道,脾气那么差的清安,在桃林里面对擅闯的陈曦鸢时,都对她是另一种温和态度,足可见二人当年关系之亲密。
陈云海:“唤我何事?”
李追远:“请前辈,除魔!”
陈云海的目光,继续落在李追远身上,他在少年所在的祠堂院子里,捕捉到了恶蛟气息,看见了那页淡痕的书画,感知到罗盘里夹藏的邪物……
反观,那边站着的无脸人,身清气正,剔透无暇。
要真论谁是魔,似乎这位少年更像些。
不过,考虑到少年与魏正道和清安之间的关系,身上多带一点有意思的小玩具,也能理解。
只要能镇压住邪祟邪器,为己所用,那亦是在匡扶正道之正举,而那些身上看起来再干净的家伙,兴许心思底下,反而越肮脏。
终于,陈云海将目光,落在了无脸人身上,事情虽有些轻微波折,却终归正轨。
无脸人的那颗心,再度回落。
陈云海站起身,云海化作阶梯,他缓步走下。
无脸人没有放弃,他不断地试图横移位置,可每次他都发现,云海先一步会在它将要去的方位布集。
对方闲庭信步间,就锁死了自己所有腾挪。
可是,你的域分明已经在下面彻底碎裂,为何还能再生?
行至半途,随着记忆复苏,陈云海渐渐将这周围的环境,成功呼应,这里,好像是自己家。
侧过头,陈云海看向了陈家祠堂,在祠堂两侧供桌上,他先看见了自己先祖的名字,而在另一侧,他看见了自己的牌位。
祠堂正中央,像有一股风自后向前吹拂,三盏乳白色灯焰前躬。
这是三位陈家龙王之灵,向自己的先人,向陈家奠基者,行礼。
毫不夸张地说,这三位龙王的修行之路,自陈云海肩膀上始。
陈云海面露笑容,向他们点头。
真好,原来后世我陈家,出了三位龙王,在三个时代里,陈家人为镇压江湖邪祟、维系人间太平出了力。
倏然间,陈云海停步。
他忽然意识到,陈家都已经出了三位龙王了,那不就说明,自己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了?
正道吾师,清安吾邻……
魏正道和清安,到现在还没死?
陈云海回过头,目光再次看向李追远,眼眸里流露出深邃与严厉。
无脸人再度抬头。
可转而,陈云海的目光,复归柔和。
自己已经死了,这灯油,也燃不了多久。
已经死去的自己,又何必执着于这人间规矩?如若自己这已死之人,还出手干预,岂不也算坏了规矩?
那自己现在的“除魔”?
不,是魔先来毁了我家!
陈云海继续下梯。
无脸人将头低下。
然而,当陈云海的目光扫过那座听海观潮碑时,他的眼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瞪大!
这冲击,对他而言,甚至超出了在知晓那少年身份时。
陈云海先是死死地盯着那座石碑,而后目光上移,看向那竖直向上的天空。
脸上的神情,当即变得无比复杂,或许,更能直观表现出他真实内心的,是那双开始攥紧的拳头。
明明是垂青、福泽、恩庇,本该感激涕零、叩首谢拜,可为何,心底却因此升腾出一股熊熊的无名之怒?
本已压制下去的一缕缕火苗,此时再次在陈云海身上升腾,那平息的岩浆,再度有翻涌之势。
无脸人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再燃一点,再燃一点,这事情,像是还有转机,它似乎还能求一个同归于尽!
三盏灯焰不停摇曳,像是劝说,又像是在交流。
陈云海身上的火苗只是呈现出杂乱,并未再继续升腾扩大,他控制住了。可即使双拳缓缓松开,但指节处的发白,更为明显。
他继续下楼,走到了无脸人的面前。
没有交流,不再等待,率先动手的,是无脸人。短短时间内,它情绪经历了几番起伏,它不想再忍了,不愿再承受这种折磨与戏弄,它无法接受,到最后连一份结束的体面都没有,被挑逗得似只猴儿,它,想要寻一个快速解脱!
无脸人的拳头,穿破层层云雾,可最后,却在陈云海面前,被稳稳停住。
这一点都不奇怪,身体不在这儿,留在陈家的部分又在与少年的对拼中几乎全部消耗,现在的它,根本不可能是眼前这位的对手,哪怕眼前这位也不是其生前真实实力。
可这该死的域,却能扼杀所有可能。
它没办法,当眼前这位决定要将它当做“魔”来处理时,它没丁点反抗能力。
陈云海伸出手,放在了无脸人头上。
四周以及天空的云雾,如受召唤,化作无尽迅猛的洪流,疯狂注入无脸人的体内。
无脸人被不断膨胀,连带着灵魂意识也在被稀释,它的存在,这次终于来到了最后关头。
也就在此刻,它的心境,得到了一种豁达与平静,不是因为放下了,而是不得不承认完全输了。
稀薄的魂念,先扫过陈云海。
完整巅峰的它,能在这种局面下获得从容,可它偏偏拿已经握在手里的九十九当筹码,去赌那最后的一。
赌到最后,满盘皆输。
“现在的我,还值得你如此出手对待么,杀鸡焉用牛刀?”
陈云海没有理会它,只是继续向它灌输云海,静待它的烟消云散。
无脸人的魂念,又扫向祠堂院子里坐着的少年。
像是已预知这必然结局,少年并未向它这里看来,而是正与靠在他肩膀上的女孩对视,查看女孩的状况。
“你是不敢看我的下场么?怕联想到未来的自己?
你等着吧,它是怎么弄我的,以后只会加倍十倍百倍地来弄你。”
阿璃脸上露出了虚弱的笑容,她几乎要支撑不住昏迷了,可仍是强撑着,对少年进行力所能及的抚慰与鼓励。
她是唯一一个,听到自己刚才内心“笑声”的人,这“笑声”,让女孩感到不安,她想抓住他,不让他滑落。
李追远将头侧过去,与女孩轻轻抵在一起。
无脸人:“别只盯着那个目的,若你眼里只有目的地,那反而能方便它在那里设置陷阱。”
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可能是它希望在临死前得到少年的目礼送别,竟然分享起了失败者经验。
声嘶力竭的魂念:“你看我,你看我,你看看我啊!”
李追远还是扭过头,看了过去。
无脸人从少年眼眸里,使劲搜索,却没能找到物伤其类、忐忑焦虑,只有那超脱了高高在上鄙夷不屑的淡漠。
“你……你……你……找到路子了?”
生锈的旧刀,捕捉到了锋锐新刀的变化。
李追远未做回应,也算是一种默认。
魏正道黑皮书秘术的真正玄奥,在于将灵与肉中的肉,做进一步的细分与提炼,从中汲取整合出残存的灵。
这是无论过去与现在,鲜有人设想更未有人成功的道路。
往天上猜,是魏正道明悟了人死后,有概率变成死倒、僵尸一类存在的原因;
接地气想,或许是魏正道尝过太多匪夷所思的存在,品咂出了其中真正滋味。
越是强大的黑皮书使用对象,越是难以成功,可同时,又越是能在实践中观察出本质。
这次无脸人的无私帮助,对少年而言,价值无比巨大。
好比给自己配了最先进的仪器设备,购置来最昂贵的实验材料,让自己亲自操作、观察。
李追远通过将陈云海这种层次的存在成功“复苏”,于心中隐隐摸索到了一个关键方向。
如果方向正确,且继续走下去,那么魏正道以邪祟为餐的方法,以及魏正道到后面求死艰难的原因,都能找到正确答案。
这就是先前,李追远为何在心底发笑,亦是本该比心魔更加无情冰冷的本体,也失态恣意的缘由。
那条,曾让魏正道后悔万分的路,李追远找到了。
这条路,是错的,也必然会让自己后悔;可在当下,却等同于手握一张保底牌。
天道,为了布局解决掉无脸人,出现了纰漏,自己则于这纰漏中,抓住了机会。
我不想成为第二个魏正道,我不想沦为无情无爱连死都无法做到自主的大邪祟,我只想继续治我的病,保护我珍重的人,过完这普通人的短暂一生。
可如果你最后硬要逼我,连最后一丝缝隙都不愿给我,那我会让你见识到,这世上,再出现一个魏正道!
无脸人的魂念,扫向了陈家祠堂。
自始至终,这座祠堂的三道龙王之灵,就毫无作用。
如果说一开始,无脸人认为是凭自己的能力,遮蔽了龙王之灵的感应,那么现在,它有了新的看法。
此时的它,在临消散前,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布置千年成仙局的存在。
“哈哈哈,你不光要谢我,你要谢祂们,哈哈哈,龙王,天道意志,恩泽庇护,垂青扶持……好一个琼崖陈家,好一个陈家龙王!”
无脸人的魂念扫向天空,发出最后的质问:
“我想给你当狗,只求你能给我一个狗窝,你吝啬。可有些人,是不愿意给你当狗的,死后也不愿意,哈哈哈!”
“砰!”
云雾积蓄到一定程度,无脸人炸开。
没有巨大的波澜,也未发出巨响,属于无脸人最后的消弭,被陈云海控制得,像是路旁爆米花的开口,简单干脆。
陈云海站在原地,没有其它动作。
相较于本就濒临油尽灯枯的无脸人,当下真正逐步逼近的大威胁,来自于外部。
陷入癫狂的它们,正如潮水般,向这里涌来。
一道道暴戾的气息,营造出铺天盖地的威势,不断逼近。
李追远将阿璃轻轻安置在地上躺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伸手去将后脑处的银针取出,可刚一触碰,脑子里就传来强烈眩晕。
他是最后的赢家,但为了赢,也是和无脸人消耗到了最后。
可眼下,最后一劫要到了。
自己带来的秦家邪祟那边,不出意外地出了问题。
这个问题若是不能解决好,那无论今日这里的事,处理得再圆满,都会功亏一篑。
可这个问题若是能解决好,也会引申出另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以后自己可以继续带着家里的邪祟们外出。
当同归于尽的代价被消除,这种可怕的大杀器能够被复刻使用,无论是对江上的人还是岸上的势力而言,都将是可怕的梦魇。
李追远伸手,从阿璃背包里取出一罐健力宝,看见自己打开咬住吸管后,阿璃才闭上了眼,昏睡过去。
少年一边喝着饮料,一边捡起那个能控制陈家祖宅大阵的,染血罗盘。
换个视角来看这件事,刨除现实中的种种困难与必然,少年觉得,如果自己是天道,也断不会允许人间的一个人,可以放肆使用这样的力量。
李追远不禁猜测,新刀斩旧刀时所产生出的纰漏,天道并不是不知道。
甚至,自己刚才在心底的笑容,也不仅仅是阿璃一个人听得到。
精神意识深处,鱼塘边,本体目露严肃,道:
“心魔,我们好像笑早了,它绝不会允许这世上再出现一个魏正道。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它这次,其实是想要将两把刀,一起折断?”
李追远没进自己意识深处,听不到本体的话,但少年大概能猜出本体的想法。
可少年并不紧张,也不慌乱,只是拿着饮料与罗盘,摇摇晃晃地走到陈家祠堂的台阶上,背对着身后的龙王之灵,坐下。
三道光晕,从牌位上释出,落在了少年身后,凝聚出三道身影。
这好像是,自琼崖陈家出事以来,陈家三道龙王之灵,做出的最大幅度动作。
李追远默默地将喝了一半的饮料放下,双手把着罗盘。
陈云海转身,身形被云雾包裹,而后,又在陈家祠堂院子里出现,站在了李追远面前。
和先前一样,都众邪压境了,可陈云海的关注点,仍是很特别。
“他们,都没死?”
“魏正道死了。”
“啊~”
陈云海长舒一口气,随即,脸上浮现出笑容。
这种强烈的释然感,在清安身上李追远也见识过。
虽然曾被魏正道狠狠把玩过,
但陈云海骨子里,是佩服魏正道的。
听到一位让自己敬佩的人的死讯,这无疑是一件大快事。
“清安呢?”
“他还没死,因为修炼魏正道的秘术,他被数不清的邪祟附着,长久以来,他都在自我镇磨。”
“是你对我遗体用的那种秘术?”
“嗯。”
“他曾对我说过,他缠着魏正道教自己那个秘术,魏正道不同意,但他觉得,只需要像过去那样,多磨一磨、求一求,魏正道最后必然会答应,也确实是答应了。”
“等我回去后,我会将见到你的事,告诉他,他肯定会很开心,喝上很多酒。”
“可惜,我时间不多,无法燃烧持续太久,要不然,我真想去找到他,完成与他当年定下的那个约……”
“你有一个后代女孩,拿着用你们四个衣冠冢上的盖竹制成的笛子,已经和清安合奏过了,他很开心。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哄的人,也很容易开心。”
陈云海:“他,很好哄?”
“嗯。”
“我想,那是因为他把你当做了魏正道,所以享受被你哄的感觉。”
“嗯,或许是吧。”
聊到这里,陈云海才打算拐回正题:
“外头这动静,是你弄出来的?”
“对。”
“下次别这么冲动。”
“好。”
“这一点,你真该多学学他,我二次点灯认输后,回家隐居,修补自家本诀,苦等来苦等去,就是没能等到我那一代江上龙王的结果。”
李追远很想说,自己也想享受这样的待遇。
陈云海转身,面朝那座听海观潮碑。
“你说,我应不应该高兴?”
李追远:“我想,这是一种认可。”
自己修补完善的本诀,得到了天道认可,受天道另眼相待,族中子弟世代享受福泽,域只能自家血脉能开、确保血统延续与纯正,这简直是别家,求都求不来的艳羡待遇。
更何况,陈家还因此出了三位龙王,各个都以惊人天赋诞生,镇压一个时代。
陈云海:“你再回答一次。”
顿了顿,
陈云海补充道:“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李追远:“这是一种枷锁。”
陈云海回头,看了一眼李追远,也看了一眼站在李追远身后的三道身影。
他没再继续留在这里聊天,身前出现了云梯,他一步一步走上去,来到了整座陈家祖宅的中央。
“虽然被毁坏了,但还是能看出来,我们陈家,现在变得好气派啊。”
……
“家主,我要控制不住了!”
白虎在努力控制队伍,可腹中已有囤货的秦家邪祟,失控感正愈来愈重,当陈家邪祟被捕吞干净后,这部分秦家邪祟渐渐成为一个整体,步入一种集体频率下的癫狂。
可以理解成一种气味、牵连、执念、情绪,不仅将其余的秦家邪祟也一并感染,连带着白虎本身,都感知到了一股深沉压制与同化。
这是白虎未曾经历过的情况,它也不清楚该如何处理,本能告诉它,应该迅速切割远离,可它清楚,一旦自己选择脱离,那这整个队伍,就将加速化作脱缰的野马群。
但继续留在这儿,它可能被不断同化为头马。
权衡来纠结去,它就没做选择,尽自己所能去延缓的同时,也默认了自己逐步走入堕落。
大概,在潜意识里,留在邪祟群中,比单独离开,要安全得多吧,它宁愿做大杂烩里的一员,也不愿意被单独盛盘享用。
邪祟浪潮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继续前进,仿佛前面有一个东西,如黑烟中的一盏明灯,正在吸引着它们,让它们渴望蜂拥而至,将其熄灭,好彻底打破身上的所有束缚,获得真正的大自由。
北方那座山头上,所有人浑身是血,全部重伤。
其实,哪怕谭文彬用了保守的战术,可在实施过程中,依旧险象环生,因为陈家祖宅里无脸人的状况变化,也会刺激到躯体这边的本能反应变得更加剧烈。
在那最后关头,已经不是大家伙儿在消磨这具身体了,而是差一点点就被这发狂的躯体团灭。
好在,最后由润生与陈曦鸢扛了下来。
润生一改上次在小地狱里的症结,靠着全身死倒气息弥漫,硬是鏖战到了最后,成为了从头打到尾的中流砥柱。
而陈曦鸢,更是将自己的域自爆开,来换取对这具身体的最后一击。
域碎的同时,一同碎去的,还有那具躯体的外壳,像是玻璃裂开,彩霞般的光晕,直射空中。
本就不该是人间所该有,像是从哪儿来,又回哪儿去,原先只是借放在这里,如今物归原主。
润生与陈曦鸢,几乎都贴在那具裂开的躯体上。
躯体的一只手,洞穿了润生的胸膛,润生体内,黑色的鲜血与浓稠的液体,不断滴淌。
陈曦鸢的笛子,则插在躯体的脑袋上,这是最后一击的位置,而这支材质特殊,本该无坚不摧的翠笛,留在躯体头颅内的部分,已经折断。
难以想象,无脸人如果不将手里的九十九分开,不去图那最后的一,会有多可怕,它将自己分成两头,两头虽然都输了,可两头也都消耗到了最后一步。
地宫成仙塔里,多少江湖豪侠凭实力竞争塔内位置,再选择自尽,等待飞升;无脸人在嘲笑那帮做梦的傻子时,应该没料到,它最后的结局,才是那个最大的傻子。
润生眼眸泛白,本能地啃着面前的尸块,他难受,他痛苦,想要以这种方式来缓解。
而陈曦鸢已不省人事,但躯体上的水晶碎片,正不断通过她的伤口,嵌入她的体内。
王霖的胸口一阵起伏,艰难地侧身。
同样躺在地上的谭文彬,再次攥住了锈剑。
王霖翻了个身,又昏睡了过去。
谭文彬侧过头,看向远处陈家祖宅方向,浓厚的乌云,正从四方向那里攒聚,唯有中间一道白。
邪祟的吼叫声,已可以传入祖宅,最前头的鹏鸟,正在蓄势,而后,周身被黑色的火焰包裹,向下俯冲。
李追远的指尖,在罗盘上拨弄。
陈家祖宅大阵,开启。
少年低头,看着手里的罗盘,他这一浪里,做的最重要的事,好像就是“关门”与“开门”,好在,他也确实擅长这个。
本以为会和大阵狠狠撞击的鹏鸟,撞了个空,巨大的身形收不住,径直砸入了陈家祖宅地面,砸出了一座深坑。
后续的邪祟,也都在疯狂涌入。
数目之多,气势之盛,凶威之重,闻所未闻。
陈云海独坐高处中央,在这四面八方逼近的邪祟对比下,渺小如一粒尘埃。
白虎也走入了陈家祖宅,它看见了陈云海。
“龙王?不,不是龙王。”
短暂的清明过后,白虎的独眸,又变得浑浊。
这时,陈云海身上的云雾开始向外大量扩散。
这个时期,陈家人的域碎了就是碎了,终其一生,除非有巨大机缘,否则都很难再凝聚出第二座域。
但陈云海的域,来自云海,与后来发展变化后的所有陈家人都不一样。
不过,域的扩散范围越大,所能起到的镇压效果也就越小,当这云海完全覆盖到整座陈家祖宅地界时,它也就只剩下了云海。
陈云海仰起头,身上的火苗再次浮现,剧烈摇动。
但他并不是打算像无脸人之前打算的那样,将自己点燃化作岩浆,来焚化这些邪祟。
无脸人都需要四座火堆,才能确保焚化掉整个陈家的邪祟,面对这数目更多实力更强的秦家邪祟,光靠他这一座火堆,又怎么够?
李追远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这声音来自陈家龙王之灵,而李追远很早就发现了,陈家的龙王之灵比他所见过的其他门庭的,要更活跃凝实。
“身为龙王,当以镇压邪祟、匡扶正道为己念!”
一道龙王之灵飞驰而出,没入陈云海体内,龙王之灵燃烧。
全程未出手过的陈家龙王之灵,正式出手了。
事先以及事发时,李追远也没料到祂们会这么做,哪怕后来少年意识到了,当祂们真正践行时,依旧给予了少年一种震撼。
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是将自己这道灵……彻彻底底地献祭。
先前那句话,祂本不用说,却说出来了,这是在自言自语。
而自言自语,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
无脸人在最后消亡时刻,明悟了过来,所以才对着天空发出了嘲笑魂念。
它以为这是天道借琼崖陈家这一特殊环境,取新刀而来,为自己这把旧刀布的局,这其中,陈家的龙王之灵是知情者,亦是帮手。
以琼崖陈家在天道那里特殊的地位,以每一代陈家龙王在那个时代被赋予的特殊使命,陈家龙王之灵,确实很适合这一角色。
可事实上,在这场布局中,陈家龙王之灵并非被任由摆布的棋子,也不是用来作布景的旗杆,祂们,同样也是这一局的参与者!
然而,龙王是龙王,龙王之灵是龙王之灵,李追远并不认为,这是三位陈家龙王生前就布下的局,或者是他们刻意留下的后手,以期未来启用。
要真这样,那陈家龙王……不仅能在战力上无双,智慧上更是堪比先知,这显然不可能。
李追远所能推演出的唯一一个合适理由,就是陈家龙王生前不知情,乃至陈家龙王之灵之前也不知情,祂们纯粹是在这起事件中被触发。
被触发的缘由,是陈家龙王之灵里,深藏着的某种怨念与屈辱。
柳奶奶曾说过,陈家人是泡在奶水里长大的,这并非是柳奶奶刻意抹黑贬低,而是江湖公认,连陈平道这个家主自己,都无法反驳。
试想一下,能在一个时代里成为龙王的存在,经过自己点灯走江,搏杀竞争,最终站到了那座山峰之巅,当他的目光,与历史上的其他龙王隔着岁月遥望时,会作何感想?
当陈家龙王扪心自省,再纵览江湖之景时,又是否会对自己产生迟疑与困惑?
这些情绪,这些杂念,可能早就有了,就像是陈平道对用那道雷“劈”自己时的拧巴态度。
历史上那三位最优秀的陈家人,又怎么可能没对这种天道意志产生过怀疑,而当他们真正成为龙王时,曾经的优待与馈赠,只会成为他们身为龙王时的耻辱。
你的骄傲,被认为是注了水的;你的成就,被看作是内定的;你的英武画像,在世人眼里,脖子上是带着牵引的。
当天道意志再次落下来,要在此布局时,感知到计划的它们,没有丝毫征兆的,也开始了自己的布局。
“宁身崩血洒,魂飞灵灭,亦不坠青云之志!”
第二道陈家龙王之灵自李追远身后飞出,撞在了陈云海身上,将自身燃烧。
“身为龙王,当不负龙王之名!”
第三道龙王之灵飞出。
三道浑厚的陈家龙王之灵,围绕着陈云海燃烧,当陈云海体内那来自无脸人的海量功德向外挥洒时,三道龙王之灵融入了这片广袤云海。
刹那间,一道道特殊的身影在云海之中闪动,数目很多,且基本都穿着红衣。
而下方本来陷入狂躁癫乱的邪祟们,在见到这些身影时,全都安静了下来。
因为,云海中浮现的,是一尊尊秦家龙王身影。
陈家龙王之灵献祭自身,借陈云海之功德,幻化出了无比真实的一众秦家龙王。
对下方的这群数目庞大且无比强大的邪祟而言,它们现在看到的,有将自己击败的带回秦家的龙王,还有自己打小看着长大、看着他一步步成长崛起的龙王。
畏惧感与孺慕感交织,荡涤掉了它们的负面同频,让它们得以恢复到当初身在秦家祖宅时的状态。
当故事里的人,再次出现在它们面前时,故事也就重新拥有了温度。
苦苦拉扯着队伍几乎被同化的白虎,也终于舒了口气。
它看着端坐于云海中央的陈云海,不自觉地磨了磨牙,爪子有点痒,想上去打一架。
但它的目光,在捕捉到了家主所在的方向上,又马上缩了缩脖子,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天。
这一望不要紧,白虎马上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哪里是为了帮我秦家镇压邪祟,这分明是……分明是要造反呐!”
坐在台阶上的李追远,喃喃道:
“风水气象,彻底乱了。”
大量龙王身影在短时间内的集体浮现,哪怕是假的,至少在这一刻,足以以假乱真。
来自上方的那道一直笼罩在这儿的那道视线,也因此被暂时完全隔绝。
帮李追远消弭秦家邪祟之祸,并非陈家龙王之灵的主要目的,准确地说,这是必须要走的流程,祂们真正想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端坐云端的陈云海,周身燃起熊熊烈焰,他的时间所剩不多,但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而言,却已足够。
李追远看着陈云海,抡起拳头,自上方一跃而下,似一道燃烧的流星,径直砸向了祠堂院子里的那座、象征着陈家与天道之间亲密关系的听海观潮碑。
“轰!”
石碑崩裂。
这意味着,哪怕上方磅礴云海与一众龙王身影消失,那道目光也再无法像过去那样,永远地常驻于此。
陈云海:
“我陈家人,宁不做这人间龙王,也不当这天道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