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帝国首都,太玉山,西城区某偏僻小巷。

    午后的阳光被两侧高耸的、带着岁月痕迹的灰白色墙壁切割成狭窄的光带,斜斜地投射在潮湿斑驳的石板路面上。

    空气中弥漫着城市角落特有的、混合着青苔、尘土与远处隐约飘来的食物气味的复杂味道。

    这条小巷平日里罕有人至,此刻却成了某种“异常”的回归节点。

    虚空毫无征兆地波动起来,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入石子,荡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带着淡紫色光晕的涟漪。

    紧接着,那涟漪的中心如同被无形之手撕裂,形成一个不规则的、边缘流动着银灰色光粒的“洞口”。

    一个、两个、三个……超过十道身影略显踉跄地、仿佛被什么轻柔地“推”了出来,接二连三地踏在了坚实的石板地上。

    他们正是刚刚从“佩尔索纳之门:‘风中的残影’”中脱出的斯特拉一年级实战小队,以及他们的二年级助教。

    “呼!”

    潘迪延是最后一个踏出“门”的,几乎在双脚触地的瞬间,她便长长地、毫无形象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积攒的所有来自异界的压抑空气全部置换出去。

    她用力甩了甩那头如同燃烧枫叶般的赤红色长发,几滴汗珠随着动作飞溅开来,在阳光下闪烁一瞬。

    她抬起手,用手背抹过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那里早已被细密的汗珠浸湿,黏着几缕发丝,清晰显示出她在门内维持警戒与随时准备介入的高压状态。

    确认自身无碍后,她立刻转身,赤金色的眼眸锐利如鹰,快速扫过横七竖八、或坐或靠、表情各异的学弟学妹们。

    默数一遍:一、二、三……十二。

    包括白流雪和他背上那个多出来的“意外”,全员到齐,无人失踪,至少表面上没有缺胳膊少腿。

    “还好……没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岔子。”潘迪延低声自语,紧绷的肩膀终于稍微松弛了一些。

    尽管这次任务评级只是三级风险,理论上对这支配置堪称“豪华”的队伍而言不算挑战,但“佩尔索纳之门”的诡谲多变是出了名的,任何“理论”在门内都可能被颠覆。

    没有发生队员精神受创、角色被固化、或触发必死规则之类的恶性事件,已属万幸。

    “不,等等……“岔子”还是有的,而且不小。”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队伍边缘。

    白流雪正微微弯着腰,小心地调整着姿势,让背上那个昏迷不醒、裹着一件不知谁提供的备用外套的金发少女躺得更舒服些。

    少女的脸颊贴着白流雪的肩颈,呼吸微弱但平稳,金色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艾涅菈

    一个本不应出现在门内的、活生生的、而且与白流雪相识的“外人”。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在门内一度被“门”的规则影响,呈现出近乎“Boss怪物”的特征,并遭到了其他一年级生的围攻。

    “前、前辈……”

    一个颤抖的、带着明显后怕与自我怀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潘迪延转头,看到一个A班的男生正脸色苍白地走近,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嘴唇微微哆嗦,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们……我们刚才……是不是差点……真的杀了一个人?”

    他指的是最后围攻艾涅菈的那一幕。

    若非白流雪和洪飞燕及时赶到,若非艾涅菈身上发生了那不可思议的“蜕变”,后果不堪设想。

    即使现在知道艾涅菈似乎“没事”,那种对“同类”痛下杀手的记忆与意图,依旧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着这些年轻魔法师尚未完全坚硬的心防。

    潘迪延看着这个平时在课堂上意气风发、此刻却像个做错事孩子般惶恐的后辈,冷硬的表情柔和了些许。

    她走上前,没有像平时那样拍打对方的肩膀,而是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手臂上,掌心传来的温度与沉稳的力度,似乎带着某种安抚的力量。

    “看着我,深呼吸。”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平静,“听我说,你们没有错。这不是单纯的安慰,而是事实。”

    男生抬起惶惑的眼睛。

    “这种情况……虽然教科书上不会提,训练中也极少模拟,但它确实存在,并非绝无仅有。”

    潘迪延缓缓说道,赤金色的眼眸直视着对方,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他耳中,“虽然像她这样完全‘外部进入’的例子我没听说过,但在佩尔索纳之门内,被‘门’的规则彻底侵蚀、同化,最终变成必须被清除的‘故事一部分’或‘怪物’的同伴……并非没有先例。”

    她的话语如同冰锥,刺入男生和其他悄悄竖起耳朵的学生心中。

    他们难以想象,要亲手将武器对准曾经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队友,是何种感受。

    那绝非猎杀魔兽或对抗黑魔人能比拟的心理创伤。

    “佩尔索纳之门的攻略,公认的困难,但其对应的功绩与资源奖励也异常丰厚,你们知道根本原因吗?”潘迪延问。

    男生茫然摇头。

    “因为对探索者心灵的巨大负荷与潜在伤害。”

    潘迪延的声音很轻,却重重敲在每个人心上,“猎杀强大怪物、清剿黑魔人巢穴,其客观难度与风险未必低于某些中低阶的‘门’。但协会为何对‘门’的攻略者给予更高评价、更多优待?为何即使如此,许多经验丰富的高阶法师依旧对‘门’敬而远之,宁愿去面对更‘实在’的危险?你们想过吗?”

    男生继续摇头,眼神中的恐惧被一种沉重的思索所取代。

    “这就是原因所在。”

    潘迪延收回手,目光扫过周围渐渐聚拢、神情各异的队员们,“困难的往往不是肉体的损伤或魔力的消耗,而是精神层面需要承受的、各种各样的‘异常’与‘扭曲’。刚刚你们经历的,不过是其中一种可能性。”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吗?”另一个学生忍不住低声问。

    潘迪延缓缓摇头,赤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不,并非高频事件。但佩尔索纳之门的危险,远不止于此。你需要主动或被动地‘成为’某个故事的角色,按照其逻辑行动,对抗其中蕴含的恶意、疯狂、悖论与情感冲击……无数魔法师在其中心灵受创,留下难以愈合的阴影,甚至因此彻底告别前线。所以,‘魔法师’才是一个独立且备受尊崇的职业称号,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担当的。”

    她的话让小巷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提醒着他们已回到“正常”的世界。

    “我先送她去医院。”

    白流雪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他调整了一下背上艾涅菈的位置,迷彩色的眼眸看向潘迪延,里面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去吧,这边后续的报告和评分汇总我会处理。”潘迪延点头,没有多问,“需要帮忙吗?”

    “暂时不用,我知道地方。”

    白流雪摇了摇头,对一旁的洪飞燕递了个眼神,示意她留步,随即迈开步子,朝着巷口快步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潘迪延目送着他离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

    这次任务,她没能看到白流雪“真正”出手,或者说,看到他以那种传闻中匪夷所思的方式解决问题,多少有些遗憾。

    但转念一想,或许这样也好。因为根据有限的情报和直觉,每当白流雪“真正”开始行动时,往往意味着有超出常规认知的“大事件”正在或即将发生。

    “他的反应……有点过于平静了,不是吗?”

    柳德里克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银色的发丝在巷子里的微光中显得有些黯淡,眉头微蹙,似乎还在回味门内的经历。

    “嗯?你指什么?”

    潘迪延侧头。

    “我是说白流雪。”柳德里克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我全程跟着他和洪飞燕。那家伙在门内的行动模式……不对劲。他的推进效率、路径选择、对‘传说’规则的利用和规避……远超普通新生的水平,甚至超过很多专职攻略‘佩尔索纳’的魔法师。虽然最后阶段他不知为何放慢了速度,像是在……绕路?但之前的表现,绝对有问题。”

    他看着潘迪延,仿佛在期待她的认同或更深入的剖析,表情像是发现了某种珍贵矿石的勘探者。

    潘迪延看着柳德里克那副“我发现了重大秘密”的严肃表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觉得不太合适,清了清嗓子。

    “是吗?”

    她语气随意。

    “你是在质疑我的观察力吗?”

    柳德里克眉头皱得更紧,“那家伙绝对不是普通的一年级生!他身上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嗯,你说得对。”

    潘迪延从善如流地点头,语气却依旧带着点敷衍。

    “喂!”

    柳德里克有些气结。

    潘迪延不再逗他,收敛笑意,拍了拍手,将一年级生们的注意力重新吸引过来:“好了,原地休整五分钟,检查个人装备和身体状况。之后我们去预定集合点,进行任务简报。原计划一周的任务提前结束,如果没什么大问题,明天或许可以给你们半天自由活动时间,在太玉山逛逛……当然,是在遵守校规和当地法律的前提下。”

    她不再理会还在纠结白流雪问题的柳德里克,率先转身,朝着巷子另一端走去,赤红的长发在穿过屋檐缝隙的阳光下,如同一簇跃动的火焰。

    …………

    微风吹过小巷,带来远处山坡上隐约的花香,也轻轻拂动她的发丝。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走神,恍惚间仿佛看到记忆深处,某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温柔身影,站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朝她用力挥手,呼唤着她的名字……

    “艾涅菈……该回来吃饭了……”

    记忆的残片,混杂着阳光与血腥的气味。

    童年的家很小,墙壁是粗糙的土石混合,屋顶铺着厚厚的、能隔绝大部分风雨的干草。

    家具简陋,但总是被母亲擦拭得一尘不染。

    窗户不大,却能透进足够照亮整个小屋的明媚阳光。

    父亲的面容早已模糊,似乎只在褪色的画像和母亲偶尔的深夜叹息中存在。

    但母亲是坚强的,用并不宽厚的肩膀,撑起了她们母女二人的整个世界。

    村里的叔叔阿姨们也都很和善,总会偷偷塞给她一些野果或自家做的小点心。

    巴尔卡米克王国。

    一个在古老地图边缘才能找到的、几乎被世界遗忘的小小国度。

    传说由始祖魔法师十二门徒之一的后裔建立,曾有过短暂的荣光,如今只是蜷缩在大陆一角、安静度日的避世之所。

    但国家的大小、历史的辉煌与否,对那时的艾涅菈来说,毫无意义。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母亲、小屋、村庄和周围那片熟悉的森林与田野。

    昨天是幸福的,牵着母亲温暖粗糙的手,在溪边采摘野菜,听她哼唱古老的歌谣。

    今天是幸福的,虽然食物简单,但能和母亲一起坐在门口,看着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分享一块粗麦面包。

    明天也一定会是幸福的,她对此深信不疑。

    就这样,在母亲的爱与守护下,慢慢长大,成为一个像母亲一样坚强而温柔的人……她曾如此坚信,并将这份信念视作理所当然。

    直到那一天。

    整个世界,瞬间被涂抹上最刺目、最粘稠的血红。

    天空仿佛也在悲泣,低垂的云层染着不祥的暗红。

    村民们惊恐的尖叫、痛苦的哀嚎、房屋燃烧的爆裂声、金属碰撞的刺耳噪音……所有声音混杂成地狱的奏鸣曲,冲击着她稚嫩的耳膜。

    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小屋,在冲天而起的火光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梁柱断裂,墙壁倒塌,将她记忆中最温暖的角落无情吞噬。

    那一刻,她失去了立足之地,失去了遮风挡雨的庇护,失去了对“明天”的所有想象。

    不,或许她才是那个带来不幸的“根源”?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母亲会不会有更多逃跑的机会?

    这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艾涅菈!”

    母亲嘶哑的呼喊穿透嘈杂。

    艾涅菈惊恐地转头,看到母亲半个身子被倒塌的屋梁和碎石掩埋,鲜红的血从她的额头、嘴角渗出,染红了身下的尘土。

    但母亲却挣扎着,朝她伸出一只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手,手指因用力而颤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绝望与祈求的光芒。

    “艾涅菈,记住!不要回头!快跑!”

    “妈妈!妈妈……!”

    艾涅菈哭喊着,想要冲过去,但双脚像被钉在地上,只有眼泪汹涌而出。

    “妈妈……很快就跟上!快走!快啊!!”

    母亲的声音几乎撕裂,那是艾涅菈从未听过的、近乎疯狂的厉喝。

    “呜……呜呜……!”

    在母亲最后的、近乎狰狞的催促目光中,艾涅菈被巨大的恐惧和本能驱使,终于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与火光相反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泪水模糊了视线,身后的景象、母亲最后是带着怎样的表情是温柔的鼓励?是绝望的哭泣?还是解脱的释然?她再也无法看清,也无法分辨。

    黑魔人布莱克金顿的军团如同瘟疫般席卷了巴尔卡米克。

    瓦解的王室,燃烧的村庄,逃亡的人群,无休止的奔逃……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辜负母亲用生命换来的“快跑”,她学会了隐藏,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在绝望中抓住任何一丝可能生存的缝隙。

    再次“睁开眼”时,金色长发的小女孩已不复存在。

    镜中倒映的,是一双空洞的、染上了不祥暗金色的眼眸,和一副被异界力量侵蚀、改造的躯体。

    再次睁开眼睛时,现实是洁白的天花板,和眼角冰凉的湿意。

    艾涅菈怔怔地躺着,意识从深沉、混乱、充满血色与灰烬的梦魇中缓缓浮起。

    为什么会突然……如此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天?成为黑魔人后,那段记忆连同与之相关的大部分情感,都被她自行封印、压抑在意识的最深处,如同将灼热的烙铁丢进冰海,不愿触碰,不敢触碰。

    “呃……”

    她尝试移动身体,首先是手指,然后是手臂。

    一股陌生的、混合着深层肌肉酸痛与无力的感觉传来,尤其是腰部,像是被拆开重组过,稍微用力想要撑起上半身,便引来一阵尖锐的抗议。

    “呃!”

    她闷哼一声,重新跌回柔软的支撑物中,急促地喘息着。

    这种感觉很奇怪,不像是重伤后的虚弱,更像是……长时间卧床不动导致的僵硬和乏力?

    “等等……床?”

    这个认知让她混沌的思维清晰了一瞬。

    她上次躺在真正的、铺着干净被褥的床上睡觉是什么时候?好像……只有暑假时伪装成塞贝伦交换生、潜入斯特拉学院的那短短几天。

    那张宿舍的床铺虽然不算豪华,但足够柔软舒适。

    而此刻身下的触感……虽然比不上斯特拉的水准,但干燥、整洁,带着阳光曝晒后的淡淡暖香,更重要的是,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安的“安稳”感,如同温柔的怀抱,将她轻轻包裹。

    “甚至……比那时更觉得安心?”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有些诧异。

    “呃……”

    她不死心,咬着牙,用尽此刻能调动的所有力气,再次尝试起身。

    这次她成功了,尽管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傀儡,但终于勉强坐了起来。

    眩晕感袭来,她闭眼缓了几秒,才试探着将双腿挪到床沿,脚掌触及冰凉光滑的地板。

    站起身的瞬间,膝盖一软,差点又跪下去,她连忙扶住旁边的床头柜。

    咔嚓。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名穿着浅蓝色制服、戴着护士帽、表情严肃的中年女性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个放着器械的金属托盘。

    “啊!病人!您刚刚经历魔力严重透支,身体极度虚弱,不能乱动!请立刻躺回去!”

    护士一眼看到摇摇晃晃站着的艾涅菈,眉头立刻拧紧,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威严,快步上前。

    “诶?魔力透支是什……么……呃!”

    艾涅菈试图解释,但话没说完,就被护士不容分说地、用一种熟练而坚定的力道,半扶半按地重新“塞”回了床上,还顺手替她拉好了被子。

    刚才那点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力气,在这“专业压制”下瞬间消散,她像被抽掉了骨头的娃娃,瘫软在枕头里,连抬起手指都觉得费劲。

    挫败感和一丝恼怒涌上心头,艾涅菈把脸埋进松软的枕头,发出一声闷闷的呻吟。

    护士却仿佛没看到她的抗议,动作麻利地开始一系列检查:将冰凉的体温计塞到她腋下,在她胸前贴上几个带着导联线的圆形电极片,又拉起她的手臂测量血压……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不容拒绝。

    “到底……要干什么!嗯……”

    艾涅菈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想抗议,但一接触到护士那双严厉的、写着“不听话的病人”的眼神,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声音也弱了下去。

    “干什么?你昏倒前的事情,一点都不记得了?”

    护士一边记录仪器上的数据,一边头也不抬地说,语气带着职业性的责备,“你的朋友们送你过来时说了,你是因为强行过度催动魔力,导致本源魔力近乎枯竭!如果继续这样乱来,导致魔力回路永久性损伤,你以后可能就再也无法正常使用魔法了!你想变成那样吗?”

    “魔力枯竭?”

    艾涅菈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困惑地重复。这话听起来……很不对劲。

    “身为魔法师,连这都不知道?”

    护士终于停下笔,抬眼瞥了她一下,眼神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拿自己身体开玩笑的任性孩子,“就是指消耗掉了维持身体基本机能运转所必需的最低限度的魔力能量时出现的危险状态!非常危险!所以下次一定要小心,量力而行!”

    “等一下。”

    艾涅菈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提高,“这话有点奇怪。”

    首先,她不是魔法师,是黑魔人。

    黑魔人的力量源泉是异界契约与吞噬生命获得的黑暗魔力,与正统魔法师的“白魔力”“或称自然魔力、元素魔力”体系有本质不同。

    理论上,黑魔人可能会出现“力量耗尽”,但绝不可能出现只有魔法师才会有的、因过度压榨自身魔力本源而导致的“魔力枯竭”症状……他们根本没有那种“本源”。

    其次,即使她维持着“黑魔抑制术”伪装,那也只是扭曲外在感知,无法模拟出魔力枯竭这种涉及身体内部能量循环的细微生理现象。

    但是这位护士的语气、态度、以及正在进行的检查……分明是把她当成了一个不慎“玩脱了”的、需要接受正统治疗的人类魔法师在对待。

    “我身体里……出现了魔力枯竭?”她试探着问,金色的眼眸紧紧盯着护士。

    “监测数据明确显示,是的。”护士点头,语气肯定。

    “你简直在胡说八道。”

    艾涅菈下意识地反驳,带着黑魔人时期残留的、对“权威”的些许逆反。

    护士闻言,眉头皱得更深,摇了摇头,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悦:“这是本院院长亲自诊断的结果。就算你本人否认,数据也不会说谎。难道你想说,风灵大学医院的首席医师,会看错这么基础的病症?”

    “什么?风、风灵大学?难道这里……”

    “没错,风灵大学附属医院,帝都最好的医疗机构之一。”

    护士的语气带着淡淡的骄傲,以及一丝“你这孩子怎么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的无奈。

    “天哪……”

    艾涅菈倒吸一口凉气。

    风灵大学,那是埃特鲁世界最顶尖的魔法医学研究与教育机构之一,其附属医院的诊断权威性几乎毋庸置疑。

    以她之前那种颠沛流离、身无分文的处境,别说在这里接受治疗,连大门都未必进得来。

    而“院长亲自诊断”……这意味着她的情况,被当成了需要最高级别关注的病例?

    “如果是一般病人这么质疑,院长或许不会理会。但你是星云商会担保送来的‘特别客人’,院方自然会更加慎重对待。”

    护士补充了一句,似乎觉得这个身份能解释她为何得到如此“隆重”的关照,也能解释她为何“有底气”质疑诊断。

    “……”

    艾涅菈彻底沉默了,大脑因信息过载而一片混乱。

    星云商会?为什么这个名字会再次出现?她和那个庞然大物有什么关系?难道……是白流雪?他认识星云商会的人?

    无数疑问如同沸水中的气泡,在她脑中翻腾。

    但护士显然不打算给她慢慢理清头绪的时间,完成基础检查后,又叮嘱了几句“绝对静卧”、“配合治疗”之类的话,便端着托盘,转身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重新恢复安静,只有医疗仪器发出规律而轻微的“滴滴”声。

    艾涅菈独自躺在病床上,茫然地盯着素白的天花板看了许久,才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慢慢抬起一只手,迟疑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心脏的位置。

    触感是温热的,皮肤下是平稳的、一下接一下的搏动。

    怦、怦、怦……

    “咦?”

    没有。完全感觉不到。

    一直以来,如同附骨之疽、如同悬顶之剑般,时刻盘踞在心脏深处、带着冰冷恶意与毁灭气息的“黑魔种子”。

    那个布莱克金顿用来控制、威胁、必要时可瞬间引爆她生命的黑暗契约核心……消失了。

    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止是种子。她集中精神,尝试感知体内流动的力量。

    那熟悉的、粘稠而狂暴、带着侵蚀性与诱惑力的黑暗魔力,也如同退潮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无论她如何努力感知、如何尝试调动,体内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种……清澈的、平和的、如同山涧溪流般的微弱能量在缓缓流转。

    那是她几乎已经遗忘的、属于“生命”本身的基础活力,或许还夹杂着一点点极其微弱的、陌生的“魔力”感。

    “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猛地坐起身,不顾身体的酸软和仪器的警报,紧紧握住了拳头。

    曾经属于黑魔人的、远超常人的怪力荡然无存,此刻五指收拢,只感觉到属于普通少女的、纤细骨骼与柔软肌肉的触感。

    她对着空中无力地挥动了一下手臂,软绵绵的,别说击碎岩石,恐怕连打晕一只兔子都费劲。

    能力,力量,黑暗的印记,束缚的枷锁,全部,消失了。

    心脏中流淌的,是纯净的、带着淡淡蔚蓝色的、属于“白魔力”体系的能量微光。

    “我……我真的成为……人类了?”

    这个认知,如同破开厚重云层的惊雷,伴随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深深的害怕这又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重重地砸在她的意识深处,让她浑身剧震,金色的眼眸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白流雪。

    他手里拿着一份看起来像是医疗报告或检测结果的硬板文件夹,步履轻松,脸上带着一种“事情搞定”的、轻松惬意的笑容,迷彩色的眼眸在看到她坐起身时,笑意加深了些许。

    “醒了?”

    他走到床边,很自然地将文件夹放在床头柜上,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白……白流雪……”

    艾涅菈的声音有些哽咽,目光紧紧锁着他,仿佛他是确认这一切真实性的唯一锚点。

    “嗯,粗略看了一下报告。”

    白流雪用下巴点了点那份文件夹,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你确实‘完全’变成人类了。心脏上那个复杂的抑制契约、控制符文,还有最麻烦的‘种子’,都解除了,干干净净。”

    “消……消失了?”她喃喃重复,仿佛需要再次确认。

    “身体年龄嘛,评估下来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你原本到底多大,但变年轻点总不是坏事,对吧?”

    他歪了歪头,目光扫过她,“就是肌肉状态不太行,缺乏锻炼。魔力水平也几乎和没觉醒的普通人差不多,需要从头开始。不过,基于你之前有自由操控黑魔力的经验,重新修炼白魔力应该上手会很快,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而且,从黑魔人逆转回人类,你的身体似乎被‘祝福’了,刻印了某种【魔力亲和】的潜在特质,修炼起来可能事半功倍。还有……”

    白流雪翻动着报告,用那种平静无波、仿佛在解说某种魔法实验数据的语气,一条条列举着艾涅菈当前的身体状况、潜力评估以及后续建议。

    但艾涅菈的耳朵里,只反复回响着最初那几个字:

    “人类。”

    “完全变成人类。”

    “枷锁解除。”

    “人类……我真的……是人类了?”

    这是真的吗?不是梦吗?会不会又是一个太过美好、以至于布莱克金顿很快就会将她唤醒、然后狞笑着捏碎她心脏的、残酷的梦境?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

    她猛地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自己的脸颊……

    啪!

    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火辣辣的痛感瞬间传来,疼得她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

    “好疼!”

    但这还不够。不足以确认。恐惧压倒了对疼痛的畏惧,她颤抖着抬起另一只手,准备再给自己一下。

    “你在干什么?需要我帮忙打吗?”

    白流雪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明显的无奈和“你又犯什么傻”的意味。

    艾涅菈闻言,猛地转头看向他,金色的眼眸里还噙着泪花,却使劲点了点头,仿佛在寻求某种更“真实”的疼痛来锚定现实。

    看到他居然真的站起身,朝自己走过来,脸上还挂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艾涅菈紧张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绷紧,做好了承受更重打击的准备。

    然而,预期的巴掌没有落下。

    一只温暖、干燥、带着少年特有力度的手掌,轻轻地、带着点玩笑意味地,放在了她的头顶。

    没有抚摸,更像是……像放一个东西一样,稳稳地“搁”在那里。

    “嗯?”

    艾涅菈疑惑地睁开眼。

    “不是梦。”

    白流雪看着她,迷彩色的眼眸里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温柔的肯定。

    他像揉篮球一样,用手掌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实感。

    “恭喜你。现在,你真的是人类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道阳光,彻底驱散了她心中最后一丝怀疑的阴霾。

    “谢、谢谢你……多亏了你……”

    巨大的喜悦和感激如潮水般涌上,让她语无伦次。

    “不,我没做什么。”

    白流雪收回手,重新坐回椅子上,语气恢复了平日的随意,“我只是说了些话,给了个可能的方向。最终,是你自己选择了‘相信’,并且坚持到了最后。是你的‘信念’,达成了这个结果。”

    “可是……”

    “好了,感伤的话等会儿再说。”

    白流雪摆摆手,打断了她,脸上重新挂起那种“公事公办”的表情,仿佛刚才那点温情只是错觉。

    他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到她面前。

    “幸福享受完了,现在该吃点‘苦头’了。”

    “啊?嗯?”

    艾涅菈愣住,接过文件袋,入手颇有些分量。

    “斯特拉学院,特殊人才推荐入学申请书,外加基础评估测试流程说明。”

    白流雪指了指文件袋,“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到的机会。你既然成了人类,就得有个人类的活法,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东躲西藏、朝不保夕。而且,你以为你原来的‘老板’会轻易放过一个脱离掌控的前部下?在斯特拉的保护下生活,是目前最安全的选择……虽然那里也不是铜墙铁壁,漏洞不少。”

    艾涅菈茫然地打开文件袋,抽出里面印制精美、盖着斯特拉学院徽记的申请表和相关说明,金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我……我真的可以吗?”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有什么不可以?”

    白流雪挑眉,语气理所当然,“你现在和我一样,是‘人类’,是‘平民’。斯特拉的校训之一就是‘唯才是举’。只要你有相应的潜力和实力,并通过考核,种族、出身、财富,都不是障碍。”

    “……”

    同样的人类。平等的资格。

    这些词如同最温暖的泉水,浸润着她干涸已久的心田。

    艾涅菈紧紧抱住怀中的文件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泪水再次不争气地涌上眼眶,但这一次,是因为希望。

    “嗯!我会努力的!”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

    “努力是好事。希望你能成功。”

    白流雪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明媚的蓝天,“那么,好好休息,配合治疗。等你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得开始准备入学测试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朝门口走去。

    “知道了!”

    艾涅菈在他身后大声回应,紧紧抱着那份文件,如同抱着通往新世界的船票。

    成为人类,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她曾以为,这就是漫长黑暗旅途的终点,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但现在她明白了,那个“终点”,其实是另一段漫长旅程的……崭新起点。

    斯特拉学院,特殊入学。

    一个清晰、充满挑战与无限可能的新生活目标,在此刻,于这张洁白的病床上,于这个重获新生的少女心中,牢牢地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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