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小车柳茹的诊所门前停下，小车上下来两个老人满头银发，老头子怀抱镶着黑纱的像框，老太婆颤颤巍巍挽着老头子的胳膊。
柳茹一眼看出那像柜里嵌的是康慨的遗像，不用问俩位老人肯定是康慨的父母，白发人来为黑发人扫墓。
老人并不知道康慨跟柳茹的那一段恋情，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儿子『自杀』了。那年月多少人不堪受辱走上了不归之路。对于儿子之死老人也能想得开，那是时代的悲剧，只是难以忍受老年生活的孤寂，看到儿子的照片时心口的伤疤隐隐作痛，公园里散步时『摸』『摸』人家孩子的脸蛋，到老友家作客时嫉羡一家人团聚的温馨……他们终于决定出一趟远门，儿子的墓前释放一次悲痛。
藤枯草衰，霜染风瘦。柳茹围一条黑『色』的纱巾前边引路，白发人互相搀扶着跟后头。落叶有意，岁月无情，十几年不曾上西山，山间小路难寻觅踪。拨开树藤缠绕的枯枝，只见康慨跟金爱爱的墓碑一起撕守。
为康慨立碑时柳茹没有来过，总担心有人窥探那一段隐情。十几年光阴转瞬即逝，小伙子忠诚地跟一撮黄土厮守。阳光如蛋黄，鸟啼声破，白发人默默地将一撮黄土包裹，互相搀扶着碑前默立，良久。
下山时白发人难掩心中的疑『惑』，问柳茹：“闺女，有件事不知该不该问你。谁为康慨修墓立碑？儿子旁边的另一冢坟跟儿子有没有关系”？柳茹回答，声调量平稳：“为康慨修坟立碑的是康慨的一位故友，旁边的坟墓跟康慨没有关系。”白发人问：“能不能见见儿子的故友”？柳茹答：“人家不愿见您，怕两位老人伤心”。
白发人执意要村里招待村里的父老乡亲，柳茹约学武特意带着杨倩一同入席。席间，白发人抱过杨倩亲了亲，对柳茹说：“闺女，这孩子以后如果有机会到北京上学时别忘了写信告诉我们”。
那天晚上柳茹跟学武同床而睡，终于释放了胸中的郁闷。她对自己的丈夫说：“学武，有件事搁这心里十几年，今晚，我想必须告诉你，你跟明鹏当兵走后有一批北京知青响应领袖号召来咱村『插』队，有一个知青恋上柳茹，将柳茹猛追，柳茹拒绝了那小伙子的追求，那小伙子便『自杀』西山林中。他叫康慨。今天，村里设宴招待乡亲们的白发老人便是康慨的父母……
星期天杨学武特意换上一身戎装，来到西山脚下。他那假肢只能平路上行走。上山时必须一步一步慢慢往上爬。草滑藤绊，汗湿衣衫，他坐下来歇歇，将纷『乱』的思绪整理。眼前呈现出大雪纷飞的马蹄山，山崖上盛开着一簇雪莲，他将雪莲采下送给心爱的姑娘，姑娘为他唱起了《九九艳阳天》……杨学武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到西山来，妻子告诉他的那一段隐情他心里涟漪不断。好像没有妒嫉和吃醋，可一种无法遏制的**却促使他爬上西山，他必须跟那个叫做康慨的北京知青面谈，告诉小伙子十几年后他曾经痴恋的姑娘心里的一隅仍然为他留着地盘……。杨学武好像悟出一点什么，将那种感受慢慢咀嚼。他继续往前爬，夕阳西下，层林染，墓碑前霜叶红透，似万丛鲜花将坟莹妆扮。他扶着墓碑站立，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他的胸腔内升起，他必须加倍珍爱柳茹他们母女。杨学武拔了一把蒿草点燃，然后坐草地上，向山脚滑去。
杨学武开始变得随意，把杨倩从岳母家接到学校，教杨倩唱歌，教杨倩识字，把杨倩的日常生活亲自料理。有时坐进轮椅里跟女儿一起村外散步，上坡时杨倩鼓着腮帮子推着轮椅为爸爸加油，下坡时杨倩站轮椅上高兴得直拍手，学校里的老师学生们爱逗杨倩玩，学武一年级的教室里专为杨倩『插』了一副桌櫈，杨倩拉着稚嫩的童音跟着哥哥姐姐们一起念：“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晚上杨倩睡爸爸妈妈中间，一会儿抱抱妈妈，一会儿搂搂爸爸，小屋里漾溢着家庭生活的温馨。
和谐的日子没过多久，教育局局长找杨学武同志谈话。局长办公室局领导亲自为杨学武同志倒了一杯茶，关切地询问杨学武同志近身体怎样，然后委婉地谈到改革开放后各行各业竞争激烈，教育战线也要引进竞争机制，教学质量是衡量教师工作好坏的前提。局领导充分肯定杨学武同志为教育事业做出的贡献，但是考虑到杨学武同志的身体等诸多因素，是不是把校长的职位让给学历高的年轻人。这样做也是形势的需要，党的事业的需要。局领导会认真地为杨学武同志着想，为杨学武同志安排力所能及的工作。
杨学武已养成习惯，不会弯腰低头，他笔直的腰脊有些僵硬，脸上表情严肃，他不会低三下四地求领导，求也无用。他心里告诫自已，坚强些，挺过去。他苦涩地笑笑，好像说过：谢谢领导，我能想通。
出了教育局杨学武碰见柳乾教育局门口开车等他，车里坐着柳茹，柳乾拉开车门，杨学武坐了进去，开车来到迎宾楼酒店，潘明鹏郑秀珠王慧齐迎宾楼门口等候。好像杨学武升任校长时仪式也没有这样隆重，看样子杨学武被撤职以前他们全知道了消息，他们都瞒着学武，害怕学武难以承受。
酒散时秀珠将五千元现金塞给柳茹：“学武是条硬汉子，别叫他心里受了委屈。这些钱你拿着，不要告诉学武，我跟明鹏商量好了，过些日子我接杨倩到县里上学，不要耽误了孩子。”
柳茹不收秀珠的钱，说：“钱够用。别说学武还有工资。我一个人开诊所也能养活得了全家。杨倩上学的事倒还得认真考虑。”秀珠把钱硬塞到柳茹兜中，大家起身散去。
王慧为柳乾生了个胖儿子，把小伙子高兴得忘乎所以，逢人便夸他的儿子多乖，一有机会便爬上床掀开被子把儿子直瞅，瞅一瞅儿子亲一下王慧的脸蛋，王慧嗔笑着对柳乾攥紧了拳头。儿子的『尿』布他拿到鼻子底下闻闻然后挽起胳膊为儿子洗起了『尿』布。妈妈用手指头戳戳柳乾的鼻子，说柳乾你别添『乱』，没见过柳乾对媳『妇』这么孝顺。柳乾说妈，我把王慧顶到头上我愿意，谁叫王慧给你生下这么个胖孙孙。老爸柳金贵院子听到儿子要把媳『妇』顶到头上，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柳乾做个鬼脸，念了一段民谣：“蒸馍馍，烙馍馍，我给妻『妇』烧灶火，我妈见我要骂我，说我就是爱老婆。我说将心比都一理，我见我爸也爱你。”王慧笑得喘不过气来。妈妈拿扫帚柳乾身上拍了一下：“柳乾别闹了，当心把娃吵醒。”
晚上睡觉时柳乾掀开被子想钻进王慧的被窝，被王慧用手挡了回去：“月子婆姨河塘泥，你都不嫌脏？”柳乾又耍开了贫嘴：“泥也好屎也好我吃我闻我愿意。咱柳乾就这个贱种，一晚上不挨老婆就睡不安稳。我说宝贝你就甭去学校教书了，挣那几个钢蹦谁稀罕。你就一心一意把咱的接班人养好，培养咱儿子长大后当西安省的主任。”王慧又笑了：“柳乾哥你真会创造发挥，我听说西安市有个市长没听说西安省有个主任。”柳乾说：“世事大着哩你知道个啥，你见过王蛤蟆弹吉它？你见过猴子开汽车猩猩卖裤衩？”王慧撅起了嘴：“对咧对咧，给你个竹竿你就爬。说正经话你不叫我教书都能把我憋死，跟学生娃一起我越活越开心，守屋子里过不了三年就成黄脸婆咧。”柳乾忙说：“王慧我不过逗你玩哩看把你急得，这人吗总得干点事才会越活越年青。咱的心蛋蛋一百年也不会老，就是老成南瓜了咱吃到嘴里甜到心里……”
天一上冻白天短夜里长日子就过得特快，学敏放假了领回家个女婿。柳茹杨学武一看瞪直了眼，原来学敏谈的对象竟是他们的老同学朱照霖！那么大的西安市想不到两个人怎么遇到一起。这世界真小，这事情真巧，三个老同学相遇时既尴尬又兴奋。杨学敏也不知晓他们三人竟是同学，她只知道朱照霖大她十岁，城市里三十多岁的大龄青年多的是，他们婚姻介绍所认识，然后就相互留了地址，然后就确立了关系。慢慢地朱照霖从学敏口里知道杨学武就是她哥，不用问她的嫂子就是柳茹，朱照霖有些难堪，学敏要带照霖回家让父亲母亲哥哥嫂子相认时照霖磨蹭着不肯来，朱欣大夫知道后骂儿子没出息。所有的人都蒙鼓里，只有照霖知根知底。那朱照霖保持着一种儒雅的风度和内秀的气质，杨学武还是那种军人的气魂和不苟言笑的姿态，但看得出他对照霖很热情，对妹妹选的这个对象很满意，只有柳茹神颠魂倒，想不来尴尬事让她遇上了。柳茹看学敏进屋出屋都带着笑，充满活力的脸上有一种幸福外溢。她替学敏高兴。也为照霖祝福，可她自己心里却像打翻了调料罐那样不是滋味。不知谁说过人生的路虽然漫长，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那段风干的恋情被洇湿，心里飘过一丝惆怅一点悔疚。她硬撑着不使情感外泄，只偶而与朱照霖的四目对闪中勾勒出一道彩虹，仅此而已。
照霖和学敏高高兴兴过完春节，高高兴兴离去。那些日子老爸老妈喜得合不拢嘴，女儿女婿走时老两口一路走一路叮咛，把照霖和学敏送出村子老远，仍然舍不得返回。
杨学武被撤去校长职务后，教育局没有为他重安排工作，可每月工资照发，学校里仍然为杨学武留一间办公室。春节前县民政局特意送来两仟元抚恤金，代表县上领导对杨学武同志表示慰问。杨学武不缺钱花，衣食无忧，可他需要工作。只要有工作他才能展现自己，才不止于空虚，春节收假后杨学武直接找了县长，县长办公室接待了他，县长亲切地跟杨学武握了手，看了看表后亲切地说学武同志我这阵子有点闲功夫，正好跟你谝谝。县长关切地询问杨学武同志的身体怎样，对组织和领导有什么实际要求和愿望？还询问那两千元抚恤金收到了没有？还说他春节前想来探望学武同志无奈百事缠身。杨学武说他啥都不需要就是需要工作，他是个共 产 党员不能让国家白养活。县长说你要求工作的动机是好的，组织上也会考虑，县长安慰杨学武同志先回家静养，县长说他跟组织部谈话给杨学武同志安排力所能及的工作。
县上成立政协，杨学武同志被选为政协常委。开了几次会吃了几顿饭以后便无事可做，杨学武政协他自己的办公室里闲坐了两个月后，终于又回到柳家庄，闲得无聊时他便坐着轮椅，拿几本书积水潭边，一边看书一边观景。
厚实、严肃、客观、可信、负责，不哗众取宠、不愚弄读者，写一部传世之作，写一部死了以后当作枕头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