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个点过去,说的都是些年少时的糗事,那些尘封在岁月里的琐碎记忆,被他轻轻拂去尘埃,竟泛出温暖的光。殿里的哭声渐渐多了起来,有年轻的官员不懂其中情分,却被这股子真挚的情谊感染,红了眼眶。
“你们陪朕打下这江山,又陪朕守了这么多年,”皇帝的声音哽咽了,却努力笑着,“朕……谢谢你们。”
他深深一揖,惊得满朝大臣连忙跪地回礼,哭声震彻大殿。
皇帝慢慢在龙椅上坐下,目光最后望向殿外——那里,晨光正穿透云层,洒在太和殿的琉璃瓦上,金光闪闪。
“真好啊……”他轻声说,像是在感叹什么,嘴角还带着笑意,眼睛却缓缓闭上了。
殿外的太医们冲进来时,龙椅上的帝王已经没了气息,双手却还保持着轻轻搭在扶手上的姿势,仿佛只是睡着了。
魏逸晨站在丹陛旁,望着父亲安详的面容,喉间发紧。他知道,父亲是带着满足走的——看到了江山有继,见到了故人安康,也了却了对母亲的牵挂。
赵安不知何时被乳母抱来了,站在殿门口,仰着小脸问:“皇爷爷怎么睡着了?”
沈紫影走过去,将他搂在怀里,轻声道:“皇爷爷太累了,要去很远的地方睡觉了。”
晨光里,满殿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檀香袅袅。
那位在位四十余年的帝王,终究是带着他的故事,和那段波澜壮阔的岁月,一同沉入了历史的长河。
而他留下的江山,他守护的人,将带着他的期望,继续走下去。
国丧期间,京城处处挂着白幡,百姓自发跪在街头迎送灵柩,哭声从皇城根一直蔓延到十里长街。茶馆里的说书人收起了往日的戏文,一遍遍讲着皇帝在位四十余年的功绩:减赋税、修水利、平边境,连后宫都打理得清清爽爽,从未有过外戚干政的乱象。人人都说,这是位把心掏给了江山的好皇帝,连史书都该为他多添几笔浓墨重彩。
远在岭南、巴蜀的靖王与瑞王,还有几位早已嫁入世家的公主,都在接到讣告后星夜赶回。灵堂前,内侍递上皇帝临终前写好的信,信封上的字迹已有些颤抖,却一笔一划透着郑重。
“吾儿亲启:尔等非朕骨肉,实乃当年战死同僚遗孤。朕养尔等二十余载,视若己出,一则为告慰逝者,二则盼尔等远离纷争,安稳一生……”
靖王捏着信纸的手不住颤抖,信纸边缘被捏得发皱。
他想起小时候闯了祸,皇帝从未真正责罚,只是罚他抄《孝经》,抄完后总会温一碗姜汤给他;瑞王红着眼眶,指尖划过信上“勿怨”二字,想起自己畏寒,皇帝每年都会让人把暖炉提前送到他府里;公主们早已泣不成声,她们嫁妆里那些最珍贵的物件,都是皇帝亲手挑选的,还笑着说“我家姑娘,该配这世间最好的”。
原来那些无微不至的疼惜,从不是因为血脉,而是一位帝王对袍泽的承诺。
他们对着灵柩三跪九叩,哭声里没有怨怼,只有迟来的敬重与感念——他给了他们皇室的尊荣,更给了他们安稳的一生。
国丧过后,延年殿仿佛一下子静了许多。赵安像是突然懂事了,不再爬树掏鸟窝,也不再捉弄太傅,每日清晨便端坐在书案前,跟着魏逸晨看奏折、学政务。沈紫影看着他小小的身子坐得笔直,眉头微蹙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皇帝,心里又酸又暖。
“安安,歇会儿吧。”她端来点心,见他在批注上写的见解竟颇有章法,忍不住惊叹。
赵安抬头,小大人似的摇摇头:“皇爷爷说,江山是要扛在肩上的。”
那之后,他像变了个人,学问突飞猛进,朝堂上的事一点就透,只是眉宇间的稚气渐渐淡了,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时光荏苒,转眼便是十一个春秋。
十四岁的赵安已长到一米七八,身姿挺拔如松,眉眼间既有魏逸晨的英气,又带着皇帝当年的风骨,笑时眼底会闪过一丝少年气,转身处理起政务却冷静果决,连老臣们都暗自佩服。
他依旧爱看书,案头总堆着满满的典籍,有时会对着那方绣着桃花的丝帕出神,那是魏逸晨后来教给他的,关于太祖母苏婉的故事,他早已烂熟于心。
而他的妹妹赵宁,如今已是十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眼睛亮得像颗黑葡萄,继承了沈紫影的聪慧,却比哥哥活泼百倍。她最爱做的事,就是溜进书房,趁赵安看奏折时,偷偷在他背后贴张画着小乌龟的纸条,或是抢过他手里的毛笔,蘸着墨在他脸上画胡子。
“哥哥又在学小老头啦!”赵宁捧着肚子笑,被赵安伸手抓住后领,却不怕他,反而凑过去在他耳边说,“父皇说你这样找不到媳妇的。”
赵安无奈地捏捏她的脸颊,语气却软:“别闹,这是西北的军情。”
“我不管,”赵宁拽着他的袖子晃,“陪我去放风筝,母妃说你小时候最会放风筝了!”
这些年,沈紫影从未真正淡出朝堂。魏逸晨处理政务时,她总在一旁研墨,偶尔递上一句见解,往往能点醒僵局。
地方灾情的赈济方案,她能从女子视角补充细节,让赈灾粮款真正落到实处;世家联姻的利弊权衡,她能看透背后的暗流,提醒魏逸晨避开陷阱。
朝臣们只知摄政王夫妇琴瑟和鸣,却不知这“和鸣”里,藏着一位女子不输男子的远见与魄力。
赵安十四岁这年,沈紫影觉得该为他留意婚事了。她不再深居简出,开始以探望故友、出席家宴的名义,出入京中各大世家。她不看门第高低,只看姑娘的品性——是否有容人之量,是否懂进退知大体,是否能与赵安并肩,而非仅仅做个温室里的娇花。
转了月余,沈紫影在齐将军府的赏花宴上,见到了齐将军的小女儿齐月。那姑娘刚满十三,穿着身鹅黄衣裙,正蹲在廊下喂锦鲤,见沈紫影过来,起身行礼时不卑不亢,眼底却藏着狡黠的光。席间有人故意考较她诗词,她答得流畅,却话锋一转,说起了边关的风沙——原来她常听父亲讲军中事,对塞北的风土人情竟比闺阁诗词更熟悉。
“这孩子,野得很,”齐将军在一旁笑骂,眼里却满是骄傲,“跟着我在军营待过两年,骑射倒是比女工强。”
沈紫影看着齐月拿起弓箭,隔着荷塘射中飘落的花瓣,动作干脆利落,脸颊因用力泛起红晕,像朵迎着风的小太阳,心里便有了主意。这姑娘的明媚爽朗,正好能中和赵安身上的沉稳,况且将门之女,骨子里的坚韧,也担得起未来皇后的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