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心炉塌了。
余烬如雪,纷纷扬扬落进龟裂的大地。
风过处,再无腥腐甜腻的药香,只有泥土翻新、焦土冷却的气息,混着一丝极淡的清苦——那是埋藏千年的药性终于松动,开始呼吸。
云知夏立于废墟中央,广袖染灰,指尖微颤,却脊背笔直。
她没有看天,也没有看人,只是低头望着脚下那行浮现于地裂之间的古纹:“药心已死,新脉当生。”
这句话,像是对天地说的,又像是对她自己说的。
“平炉基。”她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寂静,“取净土来,覆尽焦黑。”
弟子们沉默着上前,铁锹铲起碎石残砖,将那一座曾吞噬无数性命的炉基彻底推平。
他们动作庄重,仿佛不是在拆除一座祭坛,而是在为逝者合上最后一双眼睛。
白枯禅跪在新土边缘,双手捧起一抔黄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半边脸仍缠绕着暗紫药藤,皮肉与植物共生,早已分不清哪是血肉,哪是根须。
可此刻,他将脸深深埋进泥土里,喉间滚出低哑哽咽。
“我名白枯。”他喃喃,像是宣誓,又像赎罪,“今日起,不再守死,要活。”
风拂过他的残面,那缠绕多年的药藤竟微微抽搐,似有剥离之意。
云知夏看着他,眸光微动。
她未语,只缓步上前,在众人屏息注视中,从怀中取出一物——
一枚通体莹润、泛着玉色光泽的根芽。
它不过三寸长,形如人心,表面布满细密脉络,隐隐有微光流转,竟是由纯粹的心火温养七日才得以复苏的圣种。
据沈氏残卷所载,此乃“药心根”,非神赐,非天成,而是以医者仁心为壤,以众生疾苦为引,逆炼百草精粹而成。
她蹲下身,亲手挖坑,将根芽轻轻放入土中,再一捧一捧覆上净土。
“不拜炉,不祭血。”她低语,指尖抚过嫩芽顶端,“只种药,养人。”
话音落下,天地无声。
忽然,一道微弱的震颤自地底传来,如同心跳。
紧接着,那枚药心根竟轻轻摇曳了一下——仿佛回应她的誓言。
小药跌坐在不远处,小小的身体还因刚才的耗损而颤抖。
她本无骨,靠药藤支撑行走,此刻却挣扎着爬向云知夏,仰起苍白的小脸,眼里盛着从未有过的光。
“师父……”她声音虚弱,却坚定,“我能学种药吗?”
众人皆静。
在这南疆药墟,历来只收完具之身,视残障为不祥。
可今日,一个无骨女童,竟敢问出这等话。
云知夏低头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潭。
片刻后,她缓缓蹲下,取出一根金针,针尾缠绕一线心火。
“你可知,为何你能感知白枯禅体内之痛?”她问。
小药摇头。
“因为你‘听’得到药的痛。”云知夏轻声道,“常人用药,视其为物。而你,能感其伤、知其苦——这才是真正的药师之心。”
金针落下,轻轻刺入小药掌心。
刹那间,心火顺针而入,游走经络。
女童浑身剧震,却未哭喊,反而睁大双眼,似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景。
“我……看见了……”她喃喃,“绿色的……在跳……像心跳……”
云知夏嘴角微扬。
她站起身,环视四周,声如钟鸣:“自今日起,药语堂开山门,收残障弟子!聋者辨药鸣,盲者触药纹,残者感药心——凡有一技可通药性者,皆可入门!”
此言一出,四野震动。
根僧拄着木拐,站在新建的园前,老眼中竟泛起泪光。
他单膝跪地,重重叩首。
“老衲愿为药语堂执灯二十年,”他沙哑道,“照亮那些走夜路的孩子。”
云知夏郑重递出一盏青铜灯,灯芯燃着一点幽蓝火焰——那是以药心根初萌之气点燃的“引路灯”。
“你已是守园人。”她说。
人群之中,白枯禅抬起头,望着那株刚刚扎根的新芽,嘴唇翕动,终是低低念了一句:“原来……我们也能被救。”
而就在药墟北侧,昔日药心潭的旧址上,萧临渊独坐于断石之上。
他脸色惨白,一手紧攥胸口,指节泛青。
方才那一战,他以玄铁刀引动毒脉共鸣,斩破怨灵,看似威势无匹,实则五脏六腑已被反噬。
此刻,体内那条沉寂多年的毒脉竟如活蛇般搏动,顺着经络疯狂游走,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更诡异的是——
这痛,与地底某种律动完全同步。
仿佛大地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并与他血脉相连。
“王爷!”一名弟子欲上前搀扶。
“退下。”他冷声打断,嗓音沙哑如裂帛。
就在此时,一阵药香袭来。
云知夏踏风而来,衣袂未乱,眼神却锐利如刀。
她一把扣住他腕脉,指尖刚触及皮肤,便觉一股阴寒之力自其血脉深处奔涌而出,竟带着几分熟悉的药灵术气息。
她瞳孔微缩。
这不是单纯的毒。
这是……共生。
她迅速取出银针探入其经络,沿着督脉逆行而上。
当针尖触及脊椎某处时,异变陡生——
潭水尚存残迹,她取玉瓶接了一汪浊水,滴入一滴心头血。
水面涟漪荡开,骤然浮现出四个古老篆字:
双命交契,始于共痛。
风停了。
云知夏盯着那行字,久久未语。
她缓缓抬头,看向萧临渊。
他额角渗汗,唇色发紫,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依旧桀骜地迎着她的目光。
“你的毒,”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是诅咒。”
顿了顿,她一字一顿:
“是药灵术最后的‘根’。”
萧临渊眯眼:“你说什么?”
“断,则你死。”她凝视着他,像是看穿了命运的经纬,“留,则你成药奴——永生永世,受控于那未曾消散的祭司意志。”第277章 我种药,不种神(续)
针尖悬于脊椎第三节,云知夏指尖微颤,却稳如磐石。
她知道这一针下去,不只是疗伤,更是破局——破那千年药灵术以“祭”控人的死局。
可代价是什么?
沈氏残卷只留下一句:“共情诊法,以心燃火,引痛归源,生死同契。”
她不是没犹豫过。
但当她看见萧临渊独自坐在断石上,五脏俱裂仍不肯倒下的背影;当他体内毒脉与地底律动共鸣,仿佛被什么古老意志牵引着走向宿命的终点——她便明白,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医治,而是一场对命运的反噬。
“三针定脉。”她低声宣告,“心火入枢,逆炼毒根。”
第一针,落于脊枢。
银针刺入刹那,一股撕裂灵魂的剧痛猛地炸开!
那是坠马时肩胛碎裂的钝响,是刀刃贯穿肋间的冰冷,是寒夜战阵中失血过多的麻木……七十三道旧伤,一道未忘,尽数反噬于她身!
冷汗瞬间浸透中衣,她牙关紧咬,唇已渗血,身形晃了晃,却没有退。
“师父!”小药惊叫出声,踉跄着扑来,小小的手死死抱住她的腿。
她双目无神,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发抖:“他在喊……‘别停’!他怕你疼……他一直在心里喊……”
云知夏一震。
她低头看去,只见萧临渊双目紧闭,额角青筋暴起,喉间溢出血丝,染红了半幅玄色衣襟。
可就在众人以为他会昏厥时,他竟缓缓抬起手,颤抖着覆上她执针的手背。
掌心滚烫,带着濒死的灼热。
“……继续。”他嗓音破碎,却斩钉截铁。
第二针,命门。
心火顺着银针涌入经络,直冲命门要穴。
这一次,痛楚更甚——是少年时被囚地牢,毒虫噬骨的瘙痒与钻心;是母妃惨死眼前,心脉骤裂的窒息;是登坛受封那日,万民跪拜之下,体内毒脉第一次觉醒的绝望……
云知夏膝盖一软,几乎跪倒,却被一股无形之力托住——是白枯禅悄然上前,单膝撑住了她的肩。
“药师之痛,我们共担。”他低语,脸上药藤微微发光。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第三针落于心俞。
心火轰然贯通三脉,直抵毒脉本源。
刹那间,天地寂静,仿佛时间停滞。
那条盘踞在萧临渊血脉深处的黑线开始剧烈搏动,如同垂死挣扎的毒蛇,欲要反噬宿主。
可就在此刻,心火如网,将其层层缠绕,焚烧杂质,提炼精粹。
金光自他胸口蔓延,一道隐秘的纹路缓缓浮现——蜿蜒如藤,却又似脉动的心络,最终凝成一枚古朴图腾,沉入皮下。
毒脉未消,却已蜕变。
它不再是诅咒,也不再是奴役的烙印,而是……一种新生的力量,与心火交融,化为护持性命的金纹脉络。
云知夏拔针,最后一丝力气抽离,整个人如断线纸鸢般向后倒去。
下一瞬,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稳稳将她接住。
萧临渊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眸色深得能吞噬月光。
他半倚断石,将她揽入怀中,气息虚弱,声音却沙哑得惊人:
“你说过……病人可以喊疼。”
他低头看她苍白如纸的脸,指尖拂开她额前湿透的碎发。
“那我问你——”
顿了顿,一字一句,敲进她心底:
“你疼吗?”
风止,叶落。
云知夏望着他眼底那层冰封多年的执念,竟从中窥见一丝裂痕——裂痕之下,有光涌动,像极了药心根初萌时的那一缕微芒。
她没有回答。
因为她听见了地底传来一声轻响。
低头望去——
药心根新芽破土而出,嫩叶舒展,在晨光中轻轻摇曳。
叶片表面,赫然浮现出一行细小墨字,如血写就:
“药非解万毒,而是——有人愿为你中毒。”
远处山林,雾气未散。
墨二十四蹲身拾起一片焦黑残符,指尖轻抚其上诡异纹路——那正是失踪多年的药神祭司印记,边角还沾着干涸的黑血。
他眸色骤冷。
而在药墟祖碑之下,谁也未曾察觉,那道深不见底的裂隙中,碑纹正微微发烫,似有沉眠之物,将醒未醒。
晨雾未散,新芽微颤,金光乍现——
那一行字,忽然泛起灼灼辉芒,直映碑缝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