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陆家小院到大队部,统共不到五百米的路,沈清秋却觉得自己走了一辈子。
她的手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紧紧包裹着。
那只手掌心有厚厚的老茧,干燥、滚烫,源源不断地传递着力量,烫得她心尖发颤。
风依旧很大,刮在脸上像刀割,但沈清秋第一次觉得,这冬天的风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怕吗?”
快到大队部那扇红漆斑驳的木门前时,陆江河突然停下脚步,侧头看了她一眼。
沈清秋深吸一口气,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虽然还带着几分苍白,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反手扣紧了陆江河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不怕。”
只要能给父亲一口饭吃,只要能活下去,就是龙潭虎穴她也敢闯。
更何况,此时此刻挡在她身前的,是这座大山一样的男人。
“好样的。”
陆江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那就把腰杆挺直了,进了这个门,你就是我陆江河的媳妇,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欺负你。”
说完,他抬起脚,没有敲门,而是直接一脚踹开了大队部虚掩的房门。
“砰!”
一声巨响,门板撞在墙上,震落了一地的灰尘。
屋里,大队支书李保田正端着个搪瓷缸子喝茶,被这一声巨响吓得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裤裆。
“哎呦!哪个小兔崽子不想活了?!”
李保田烫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边拍打着裤子一边破口大骂。
等他抬起头,看清门口站着的一男一女时,那双浑浊的眼珠子顿时瞪得溜圆。
“陆江河?还有……沈家丫头?”
李保田愣住了。
这两人怎么凑到一块去了?而且还手拉着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陆江河已经大马金刀地走到了办公桌前。
“啪!”
一本暗红色的户口本被重重地拍在了满是茶渍的桌面上。
“李支书,别来无恙啊。”
陆江河拉过一把椅子,按着沈清秋坐下,自己则双手撑在桌沿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李保田。
“开介绍信,我要和沈清秋同志结婚。”
“啥?!”
李保田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他瞪大了眼睛,目光在陆江河和沈清秋之间来回打转,最后定格在沈清秋那张虽然素面朝天却依旧惊艳的脸上。
“陆江河,你是不是疯了?还是没睡醒?”
李保田把手里的搪瓷缸子往桌上一顿,脸色阴沉下来。
“这可是坏分子!是被下放改造的!你一个贫下中农,根正苗红的,跟她搅和在一起,你就不怕我也把你送去牛棚?”
他心里那个气啊。
自家那个傻儿子二狗,昨晚还在念叨着要娶这漂亮媳妇,老婆子桂婶今早刚去威逼利诱过。
本想着这沈家丫头已经被逼到了绝路,明天一早就能乖乖把人领回家。
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怕?我当然怕。”
陆江河冷笑一声。
“不过支书,您是不是忘了咱们现在的政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沈清秋同志虽然成分不好,但我作为贫下中农,正如您所说,根正苗红。”
“我娶她,那是为了更好地监督她和改造她,让她在贫下中农的广阔天地里脱胎换骨。”
“我这叫思想觉悟高。”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甚至还得把上面的口号搬了出来,直接把李保田噎了个半死。
“少跟我扯这些淡!”
李保田恼羞成怒,猛地一拍桌子。
“在这个红星大队,老子说不行就是不行!”
“大队的公章在我手里,我不给你开这个介绍信,我看你怎么结这个婚!”
“哦?不行?”
陆江河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但眼神却瞬间冷了下来。
他微微俯下身,凑近李保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李叔,桂婶去牛棚说了什么,您心里应该有数吧?”
“不嫁给二狗,就断了沈家的口粮?”
“啧啧,这可是新社会,婚姻自由。”
“您身为大队支书,纵容家属利用职权,以断粮相威胁,强抢民女,搞封建包办婚姻那一套。”
说到这,陆江河顿了顿,伸出手,轻轻帮李保田整理了一下那有些歪斜的中山装领子,语气森然。
“这要是让公社的王干事知道了,或者是捅到县里的革委会去,您说,您这支书的帽子,还能戴得稳吗?”
李保田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这小子是在威胁他?!
以前那个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老实人陆江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牙尖嘴利了?
这一顶强抢民女、封建复辟的大帽子扣下来,在这个特殊的年月,那可是要吃枪子的!
就在李保田心里打鼓骑虎难下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泼妇骂街的声音。
“好你个沈清秋!给你脸不要脸是吧?敢背着我找野汉子!”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身材臃肿的桂婶像个肉球一样冲了进来。
她一眼看见坐在椅子上的沈清秋,顿时火冒三丈,张牙舞爪地就要往上扑。
“你个狐狸精!既然你不识抬举,老娘今天就撕烂你的脸!”
沈清秋吓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就要往后躲。
然而,一道高大的身影瞬间挡在了她面前。
“滚!”
陆江河连手都没动,只是一声暴喝。
那声音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直落。
桂婶被这一声吼得耳膜嗡嗡作响,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她抬头对上陆江河那双充满了戾气的眼睛,心里莫名一寒。
那眼神,太凶了。
像是刚见了血的狼。
“桂婶,你要是再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或者再敢提一句断粮的事。”
陆江河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就带着沈清秋去县里告状。”
“反正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鱼死网破。”
“到时候,我这贫农顶多是个作风问题,可你们家恐怕就要去大西北吃沙子了。”
“你……你……”桂婶气得浑身哆嗦,指着陆江河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转头看向自家男人:“当家的!你看他!你看这个小畜生狂成什么样了!你倒是说话啊!”
李保田此时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是个老油条,当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为了一个傻儿子的婚事,把自己的乌纱帽搭进去,不值当。
而且看陆江河这副亡命徒的架势,要是真逼急了,这小子真能干出捅破天的事来。
“行了!闭嘴!”
李保田狠狠地瞪了自家婆娘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那枚磨损严重的木质公章,又扯过一张信纸。
“陆江河,你有种。”
李保田咬着牙,提笔在纸上唰唰唰写了几行字,然后拿起公章,在红色的印泥里狠狠按了一下。
“啪!”
鲜红的印章盖在了信纸上。
“拿着!滚!”
李保田把介绍信往桌上一扔,背过身去,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陆江河拿起那张薄薄的纸,吹了吹上面还没干透的印泥,仔细检查了一遍。
上面的红五星,在这个年代,就是通往新生活的通行证。
“谢了,李支书,改天请您喝喜酒。”
陆江河把介绍信折好,小心地放进贴身的口袋,然后转身,再次牵起沈清秋的手。
“走,去公社领证。”
沈清秋被他拉着走出了大队部。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显得格外沉重的木门,又看了看身边这个大步流星的男人。
刚才在屋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那个平日里在村里只手遮天的李支书,那个泼辣蛮横的桂婶,在这个男人面前,竟然连个屁都不敢放。
这就是被保护的感觉吗?
“陆……陆江河。”沈清秋小声叫了他一下。
“嗯?”陆江河放慢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我们?这就成了?”
她感觉像踩在棉花上,感觉非常的不真实。
“成了。”
陆江河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轻松。
“有了这张纸,咱们去公社领了证,你就是合法的陆家媳妇。”
“从今往后,这十里八乡,谁要是再敢给你脸色看,老子就把他的牙敲碎了喂狗。”
沈清秋低着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手背上还有几道被树枝划伤的新口子。
但这只手,却是她这辈子抓过的最牢靠的东西。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嘴角不由自主地轻轻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是绝望之后,开出的第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