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星大队到公社,有十几里地的山路。
这年头没有通车,全靠两条腿走。
风雪后的山路异常难走,深一脚浅一脚的。
陆江河走惯了这种路,步子迈得大且稳,像是没事人一样。
但他身后跟着的沈清秋就没那么轻松了。
她本就身体虚弱,加上那双不合脚的旧棉鞋早就湿透了,每走一步,冰冷的雪水就往脚脖子里灌。
没走出二里地,她的呼吸就变得粗重起来,肺里像是拉起了风箱,喉咙里泛着一股腥甜味。
前面的陆江河突然停下了脚步。
沈清秋正低着头拼命赶路,一个没留神,直接撞在了他硬邦邦的后背上。
“哎呦……”她捂着被撞疼的鼻子,踉跄了一下。
“照你这个属乌龟的速度,等走到公社,人家民政干事说不定都下班回家抱孩子了。”
陆江河转过身,眉头微皱,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沈清秋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手指局促地绞着衣角。
“对……对不起,我尽量快点。”
她不想让他觉得依然是个累赘。
陆江河没说话,只是目光落在了她的脚上。
那双破棉鞋已经湿得不成样子,鞋面上沾满了泥泞,脚踝也在微微发抖。
“啧。”他不耐烦地咂了下嘴。
下一秒,在沈清秋惊愕的目光中,陆江河突然把手里拎着的网兜往脖子上一挂,然后背过身去,半蹲在她面前。
“上来。”
简短有力的两个字,不容置疑。
“啊?”沈清秋愣住了,脸瞬间涨得通红。
“不……不用!我可以走的!被人看见了不好。”
在这个风气保守的年代,男女当街搂搂抱抱那是伤风败俗。
虽然他们要去领证,但这毕竟还没领呢。
“这荒山野岭的,除了野狼谁看你?”陆江河回头。
“赶紧的!你要是再磨叽,我就把你扔雪窝子里喂狼。”
沈清秋被他吓了一跳,咬了咬嘴唇,看着那宽阔敦实的后背,终究还是没敢违抗。
她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双手有些僵硬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抓紧了。”
陆江河低喝一声,双手托住她的腿弯,甚至颠了一下调整姿势,然后稳稳地站了起来。
男人的背很宽,很热,像是一个行走的火炉。
他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混合着汗味烟草味和淡淡的松木香,但却充满了雄性的荷尔蒙气息,让人莫名地感到心安。
风依旧很大,刮得两旁的树梢呜呜作响。
但在他背上,沈清秋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陆……陆江河。”她把脸贴在他那件粗糙的棉袄上,声音很轻。
“干啥?”陆江河大步流星,气息平稳。
“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沈清秋的心跳得很快。
她知道自己有些贪心了。
明明是一场为了生存的交易,她却在奢求感情。
陆江河脚步没停,只是嗤笑了一声。
“这也叫好?背你两步路就算好了?沈大小姐,你也太好骗了。”
沈清秋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收紧了环在他脖子上的手臂。
够了。
这就够了。
……
两人到公社的时候,机关还在上班。
这时候的公社大院,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
红砖墙上刷着巨大的白色标语,广播大喇叭里正放着激昂的革命歌曲。
陆江河把沈清秋放下来。
“把衣服整理一下,别弄得跟逃荒似的。”
他随手帮她拍了拍裤腿上的雪,又极其自然地伸手把她有些凌乱的刘海拨到耳后。
指尖擦过耳垂的瞬间,沈清秋像是触电一样缩了一下,脸又红了。
进了民政办公室。
办事的干事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捧着搪瓷缸子看报纸。
“干什么?”大姐抬眼皮看了两人一眼。
“办结婚证。”陆江河把那张还带着体温的介绍信和两个人的户口本往桌上一拍。
大姐拿起介绍信看了看,又看了看两人的户口本。
当看到沈清秋那一栏里刺眼的家庭成分时,大姐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推了推眼镜,目光犀利地看向沈清秋,又看了看人高马大一脸正气的陆江河。
“男方是贫下中农,女方是这种成分?”
大姐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质疑。
“小伙子,你想清楚了?这可是要影响三代的。”
“现在的形势你应该清楚,别一时冲动犯错误。”
沈清秋站在一旁,手心瞬间冒出了冷汗。
她低着头,像是个等待宣判的罪人。
“想清楚了。”
陆江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语气平静且坚定。
“正如介绍信上写的,这是为了响应号召,帮助落后同志进步。”
“我觉得沈清秋同志虽然出身不好,但思想是可以改造的。”
“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监督她改造她。”
又是这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但不得不说,在这个年代,这就是最好用的护身符。
办事大姐被噎了一下,没话说了。
既然大队都盖了章,她一个办事员也没必要当恶人。
“行吧,那边交五毛钱工本费,再去隔壁照相馆拍张照。”
陆江河痛快地掏出钱。
五毛钱。
这就是这个年代,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缔结终身契约的价格。
来到隔壁的照相馆。
摄影师是个留着小胡子的老头,正摆弄着那一台笨重的老式海鸥相机。
“新人是吧?来,往这儿坐。”老头指了指背景布前的一条长凳。
背景布是一幅画着天安门的粗布,上面还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
陆江河大马金刀地坐下,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标准的军姿坐像。
沈清秋小心翼翼地坐在他旁边,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身体紧绷,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哎哎哎,离那么远干嘛?中间都能跑火车了!”
摄影师从黑布后面探出头来,不满地挥手。
“靠近点!这是结婚照,不是开批斗会!女同志,往男同志那边靠靠!笑一笑!”
沈清秋脸颊发烫,却还是听话地挪了挪屁股,肩膀轻轻碰到了陆江河的手臂。
隔着厚厚的棉衣,她依然能感受到那股热源。
“头抬起来,别低着头!男同志,表情别那么严肃,稍微柔和点!”
陆江河闻言,侧头看了一眼身边局促不安的小女人。
恰好沈清秋也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
“咔嚓!”
镁光灯闪过。
这一瞬间被定格在了黑白胶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