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京城仿佛一锅渐渐烧开的水。
起初,只是在几个不起眼的茶楼里,说书人讲起了新本子。
《狄公传:送子观音庙奇案》。
故事里,那位镇远将军夫人多年无子,去城外香火鼎盛的寺庙求子,在僻静禅院独宿一夜后,果然怀上,生下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
将军大喜,悉心培养。
儿子长大后勇武过人,却相貌粗野,与将军俊秀容貌天差地别。
将军虽疑,但爱子心切,并未深究。
直到多年后,寺庙因一桩命案被查,才发现那住持竟是山匪假扮,专迷奸求子贵妇,借种敛财。
将军夫人得知真相,悬梁自尽。
将军看着那个已被培养成接班人的儿子,拔剑的手,抖了一夜......
故事讲得绘声绘色,细节丰富。
尤其是将军的身份——开国勋贵,手握兵权,府中有个天生神力的儿子——这特征,太容易让人联想到李国公了。
紧接着,另一个版本《狄公传:侯门深闺孽债录》开始流传。
这次的主角是书香侯府,夫人求子后生下一子一女,儿子暴戾好斗,女儿轻浮妖娆,全然不似侯府清流门风。
最终真相揭开,侯爷看着那一双儿女,吐血三石......
无双侯府,瞬间被推上风口浪尖。
流言如野火,烧遍京城。
起初只是市井谈资,但随着说书场场爆满,戏班子排队上演新剧,连孩童都在巷口拍手唱“将军儿子不像爹,侯府小姐像朵花,原来种子是和尚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火,终于烧进了高门大院。
李国公府。
正堂内,李国公李震山盯着站在下方的长子李崇虎。
这个他寄予厚望、准备继承爵位和兵权的儿子,今年二十八岁,身高九尺,虎背熊腰,一脸虬髯,站在那里如同铁塔。
以往,李震山只觉得儿子像已故的岳父,那位同样以勇武著称的老将军。
可现在,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岳父是方脸浓眉,李崇虎却是圆脸环眼。
岳父身形魁梧但匀称,李崇虎却粗壮得有些笨拙。
岳父性情豪爽但知进退,李崇虎却莽撞易怒,屡屡在军中惹祸......
而且,李震山自己是标准的儒将长相,面白无须,身形修长。
李崇虎...没有一处像他。
“父亲?”
李崇虎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李震山猛地回过神,挥挥手:“下去吧。”
李崇虎莫名其妙,但还是抱拳退下。
李震山独自坐在堂中,手有些抖。
他想起了十八年前,夫人确实去天泉寺求过子,还在那里祈福住了一夜。
回来后不久,便怀上了崇虎。
当时他只觉是送子神佛显灵,还捐了一大笔香火钱。
如今......
“来人!”李震山低喝。
阴影中,一名心腹护卫现身:“国公爷。”
“去查。天泉寺究竟是不是因为瘟疫被烧的,以及那个了空圣僧到底是什么来历。”
“还有...找个可靠的郎中,我要验亲。”
护卫瞳孔一缩,低头:“是。”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无双侯府、兵部侍郎府、左都御史宅邸......
疑心一旦种下,往日忽略的细节便纷至沓来。
夫人闪躲的眼神,儿女某些不像自己的习惯,下人间偶尔的窃窃私语......
高门大院内,暗流开始变成漩涡。
夫妻争吵,父子隔阂,母女猜忌。
往日维系家族体面的和睦,在几本狄公传的话本影射的利刃下,脆如薄纸。
......
督查司衙门。
唐骁听着手下密探的汇报,嘴角泛起冰冷的笑意。
“李国公暗中找郎中打听滴血认亲之法,与夫人大吵一架,夫人气得搬去佛堂住。”
“无双侯将自己关在书房三日,出来后,将三公子禁足,并停了他在家族产业中的一切职权。”
“兵部侍郎开始疏远那个儿子,转而培养妾室所出的幼子。”
“左都御史夫人突发急病,被送去城外庄子静养。”
一条条消息,汇总成一张清晰的图景。
那些之前还派死士截杀他的勋贵,如今正被自家后院之火,烧得焦头烂额。
“督主,咱们要不要帮他们查一下。”吴丁旺忍不住问道。
唐骁摇头:“查什么,之前在路上截杀咱们的就有他们的一份子,这叫自作自受。”
他走到窗前,望向京城鳞次栉比的屋宇。
“咱们还得谢谢这位叫柳下惠的。”
吴丁旺瞬间明白了过来:“督主说得对,一切都是他们自作自受。”
“对了,抚恤安排得如何?”
吴丁旺闻言:“督主放心,已经安排下去了,一家十颗金豆,一颗不少,只是这些金豆都是您的......”
唐骁立刻挥手打断了吴丁旺:“丁旺不可胡言,这些都是陛下给阵亡将士的抚恤。”
吴丁旺心中不服,这次他们为陛下接亲,到头来阵亡将士的抚恤,不过区区十两。
而眼前的阉人,却愿意拿出自己的赏赐出来给他们一人十金豆,陛下赏赐的基本都给了那些死去的兄弟。
他深呼了一口气:“属下明白!”
......
夜深了。
督查司衙门的书房里,烛火摇曳。
唐骁独自坐在案前,面前摊开一张京城势力图。
镇北王、皇帝、勋贵集团、后宫诸妃、皇后母家...一个个名字,如同棋子,散布在错综复杂的棋盘上。
每一步,都险象环生。
镇北王的幽影卫虽折了不少,但必然还有后手;皇帝的杀心,并未彻底解除;勋贵们虽暂时内乱,但狗急跳墙,反扑只会更疯狂;后宫之中,陆云雪如履薄冰,云贵妃的“龙种”又是个未知变数......
千头万绪。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唐骁未抬头:“进来吧。”
门被推开,李婉儿闪身而入,又迅速关上房门。
她依旧穿着劲装,只是卸了甲,少了几分肃杀,多了些女子柔和。
“皇后娘娘让我带话。”
李婉儿低声道:“第一句:镇北王之事,你待如何深入?”
唐骁手指在“杨震”二字上敲了敲:“先让他和陛下斗一斗。我们收集证据,等待时机。”
李婉儿点头,又道:“第二句:云贵妃的胎,似乎太稳了些。”
唐骁眼神一凝。
太稳了?
皇后这是在暗示,云贵妃这胎,可能有问题?
或者...太过顺利,反而可疑?
“娘娘还给了这个。”
李婉儿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牌,放在案上。
玉牌质地温润,正面刻着凤纹,背面是一个古篆夏字。
“这是娘娘母家夏氏的信物。持此牌,可调动夏家在京中的部分暗线。”
“替我谢过娘娘。”唐骁收起玉牌。
李婉儿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唐骁,烛光映在她清冷的眸子里,泛起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你...身上的毒,真的没事?”李婉儿问道。
唐骁笑了笑:“暂时死不了。”
李婉儿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小心些。陛下今日虽未发作,但我能感觉到,他看你的眼神...更冷了。”
“我知道。”
唐骁点头,突然,唐骁想到了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