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
唐骁踏着宫道上已结薄霜的青石板,回到那座偏僻小院时,已是亥时三刻。
院门虚掩,推开的瞬间,一盏孤灯昏黄的光便透了出来。
小桃穿着厚实的棉袄,正坐在檐下的小凳上,手里缝着一件冬衣,听见响动立刻抬起头。
见是唐骁,她眼中霎时亮起光,放下针线起身:“公公回来了!”
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欢喜,毕竟自从唐骁成了督查司的督主后,就回来的次数少了。
唐骁关上院门,目光扫过这方只属于他的小小天地,院中石桌石凳,墙角那株落光了叶的老梅,屋檐下晾着的几件寻常衣物。
与外界的刀光剑影相比,这里朴素得近乎寒酸,却是他在深宫中唯一的巢。
“怎么还不睡?”
他走近,声音里带着疲惫,却柔和了些。
“等您回来。”
小桃仰着脸,见他官袍下摆沾着尘土,眉心微蹙:“奴婢去给您打热水。”
她转身要往小厨房去,手腕却被唐骁轻轻握住。
小桃一愣,回头。
唐骁看着她。
昏黄灯光下,这张脸清秀温婉,眼眸干净得像一汪山泉。
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只有这双眼看着他时,没有算计,没有试探,只有纯粹的关切。
“小桃。”
他开口,声音异常严肃。
小桃心头一跳,下意识站直了:“公公?”
唐骁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他拉着她在石凳上坐下,目光直视着她的眼睛。
四周寂静,只有寒风偶尔掠过屋檐的呜咽。
“有件事...”
唐骁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我必须告诉你。”
小桃屏住呼吸。
“我...”
唐骁顿了顿,看着她骤然睁大的眼睛:“不是太监。”
四个字。
像四记惊雷,在小桃脑中轰然炸开!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声音。
手中原本攥着的、准备递给唐骁擦手的毛巾,从指间缓缓滑落,“啪嗒”掉在地上。
不是太监......
欺君之罪!
灭九族!
无数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翻涌,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看着唐骁,看着这张朝夕相处了数月、早已刻入心底的脸,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又如此危险。
“公、公公...”
她声音抖得不成调:“您、您别吓奴婢......”
“我没吓你。”
唐骁声音平静道:“我入宫,是无奈之举。能活到今天,全靠伪装,靠运气,也靠......”
他看着她惨白的小脸,语气缓了缓:“也靠你守着这个小院。”
小桃眼眶瞬间红了。
唐骁继续道:“这宫里,所有人都想利用我。陛下要用我杀人,娘娘要用我制衡,那些勋贵恨不得将我剥皮抽筋。”
“只有你,小桃。”
他伸手,轻轻拂开她额前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只有你,是真心盼着我好,守着这个院子,等我回来。”
“我不想瞒着你,而且皇后也知道这件事。”
小桃呆呆地看着他。
从最初的震惊、恐惧,到此刻,看着唐骁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疲惫、坦诚。
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无声滚落。
她想起他每次深夜归来时眉间的倦色,想起他身上偶尔沾着的、洗不掉的血腥气,想起那些传闻中他如何心狠手辣、如何杀人如麻...
可她知道,每次他回到这个小院,会自己默默洗净双手,会在她端上热汤时说谢谢,会在她缝衣时安静坐在一旁看书,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眼神温和。
这样一个在腥风血雨中搏杀的人,却将最大的秘密、最致命的把柄,交到了她手里。
“公子...”
她终于找回了声音,带着哭腔,却不再是公公。
这个称呼,让唐骁眼底闪过一丝波澜。
小桃抬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看着唐骁,眼神从恐惧渐渐变得坚定,甚至透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为眼前人不是残缺之身而生的隐秘欢喜。
“公子...”
小桃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稳了些:“奴婢...奴婢生死都是您的人。”
说完,她脸一红,低下头去。
唐骁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小桃惊呼一声,本能地环住他的脖颈,脸埋进他颈窝,滚烫。
“外头冷。”
唐骁抱着她朝内室走去,声音低柔:“我们进屋。”
烛火被带起的风吹得摇曳。
内室门轻轻合上。
窗外,寒风凛冽,卷着枯叶刮过宫墙;窗内,春意悄然萌动,将冬夜的冷寂隔绝在外。
衣衫褪至肩头的朦胧剪影投在窗纸上,很快,连那剪影也交叠模糊,只剩烛光透出的、暖融的一片昏黄。
许久。
小桃蜷缩在唐骁怀里,青丝散乱铺在枕上,脸颊还泛着红晕,声音细如蚊蚋:
“公子...以后在外头,还是要小心。”
“嗯。”
唐骁搂着她,指尖缠绕着她的发丝。
“这个秘密。”
小桃抬起头,眼神清澈坚定:“奴婢会带进棺材里。”
唐骁看着她,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咱们再来一次?”
“嗯...”
......
次日开始,督查司衙署最里间那间静室,成了唐骁的战场。
门窗紧闭,炭火盆烧得旺,桌上摊满了纸张。
唐骁提笔,蘸墨,落笔如刀。
他以《狄公外传:南王府魍魉录》为名,将手中掌握的关于镇北王杨震的所有情报全部打碎、重组、渲染,编织成一个骇人听闻却又细节的真实故事。
故事里,南王战功赫赫,却杀孽过重,府中常年笼罩不祥。
他最宠爱的世子,实乃王妃为固宠,与云游妖僧苟合所生,身具妖邪之血,成年后渐显暴戾,克父克母。
而南王多年再无子嗣,亦是因杀伐过甚,天降惩罚,断了香火缘。
他写得极其耐心。
世子相貌与南王无一丝相似,他对照着记忆中三皇子杨河的画像与皇帝、乃至李妃的容貌差异,加以艺术加工。
南王某次重伤后再无所出,他引用了皇甫炼提到的、十多年前镇北王一次险些丧命的边关遇伏。
边军士卒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王府夜夜笙歌,他将幽影卫头目鬼六供词中关于军饷被层层克扣的细节,掰开揉碎,化作老卒血泪控诉。
每一处虚构,都踩在已有的事实阴影里。
五日后,初稿成。
唐骁前去找苏小小,将厚厚一叠稿纸交给她:“老规矩,署名柳下惠。这次,要让它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京城,更要传到北疆去。”
苏小小接过稿纸,只翻看几页,眼中便闪过震惊与了然。
“公子放心。”
苏小小郑重道:“茶楼的说书班子已备好,皇甫家的商队三日后有一批货要北上,沿途驿站、酒肆、书摊...小小会安排妥当。”
投放的速度和广度,远超之前的《狄公传》。
不过十日,新的话本已如野火燎原。
京城各大茶楼,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满座皆静。
当听到南王妃与妖僧禅房苟合,珠胎暗时,台下倒吸冷气声一片;当说到“南王知晓真相那夜,提剑在世子房外站到天明,最终剑尖滴血,却是斩了报信老仆时,更有人扼腕叹息。
市井巷陌,货郎担头摆着粗糙的刻本,识字的不识字的都围拢来,啧啧称奇。
“啧啧,没想到镇南王那般英雄人物,后宅竟如此腌臜!”
“什么英雄?没听书上说吗?喝兵血呢!前线弟兄饿肚子,他王府里倒酒池肉林!”
“难怪生不出儿子,报应啊......”
流言乘风,迅速刮向北方。
又五日后,北疆,镇北王府。
书房内,满地狼藉。
碎裂的瓷片、撕烂的书页、倾倒的笔架。
杨震站在一片废墟中,胸膛剧烈起伏,手中死死攥着一本刚从市集收来的《南王府魍魉录》,指节捏得发白。
他年近五十,面容刚毅,一双虎目此刻因暴怒而布满血丝,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柳!下!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