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的差役如狼似虎,顷刻间便封了墨韵轩的柜台,带走了所有账册和诗集筹劵的凭证记录。林逍作为掌柜,被两名差役一左一右请往京兆府衙。林福吓得面无人色,陈平和赵安也惶惶不安,店外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看吧,我就说这种新鲜玩意儿不长久!”
“什么众筹,听着就像敛财!”
“这下完了,林公子刚有点起色……”
“怕是得罪人了……”
林逍面色平静,心中却如沸水翻腾。非法集资、扰乱市场,这罪名在唐代可大可小,全看上面怎么定调。王元宝背后站着世家,能量不小,能驱动京兆府直接拿人,显然是想快刀斩乱麻,将他这个不安分的隐患彻底摁死。
他被带入公堂。京兆府负责此案的是一位姓吴的司录参军,四十来岁,面皮白净,三缕短须,眼神精明中带着几分刻板。堂下除了衙役,还站着几个身穿绸衫、员外打扮的人,其中一人,正是王元宝,此刻正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好戏般望着林逍。旁边还有几位疑似“苦主”的士子模样的人,神情激愤。
“啪!”惊堂木响。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吴参军声音威严。
“草民林逍。”林逍不卑不亢,拱手行礼。
“林逍,有人告你假借青莲客之名,行‘诗集众筹’之事,实为非法聚敛钱财,数额巨大,扰乱东市商贾秩序。更有士子告你,收了筹金,却迟迟不见诗集刊印,涉嫌欺诈!你可认罪?”吴参军厉声喝道。
王元宝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那几个士子也纷纷出声:
“大人明鉴!学生等仰慕青莲客诗名,才出资众筹,可至今已过半月,诗集杳无音信!”
“正是!此人分明是借诗名敛财!”
“请大人为学生等做主,追回钱财,严惩奸商!”
林逍听罢,心中稍定。看来对方主要攻击点在于欺诈和非法聚敛,并未深究青莲客身份问题,也未涉及诗笺盲盒。这就好办多了。
“大人容禀。”林逍朗声道,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公堂之上,“所谓非法聚敛、欺诈之说,草民不敢认同,请容草民一一辩驳。”
“讲!”
“其一,关于诗集众筹。”林逍转向那几个士子,问道,“几位兄台出资时,可曾与墨韵轩签订契书?契书上是否写明,所筹资金用于诗集雕版、印刷、用纸等项?是否写明,诗集完成后,凭筹劵可优先获得典藏版本,并可在书后留名?”
几个士子一愣,互相看了看,迟疑道:“契书…倒是签了。内容…大致如此。”
“那便是了。”林逍转向吴参军,“大人,此非借贷,亦非买卖,实为预购与襄助。诸位出资者,是喜爱青莲客诗作,自愿出资襄助诗集出版,并以此获得优先购书及留名之权益。契书明晰,两厢情愿,何来非法聚敛?至于‘扰乱市易’,更是无稽之谈。东市商铺千百,各有经营之道,墨韵轩售卖诗笺、筹印诗集,一未强买强卖,二未囤积居奇,三未欺行霸市,如何扰乱?”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将众筹的本质解释为预购和文化赞助,避开了敏感的金融属性。吴参军微微蹙眉,似乎在思索。
王元宝忍不住插嘴:“巧舌如簧!你说预购便是预购?谁知道你是不是卷了钱就跑?诗集迟迟不出,便是明证!”
“其二,”林逍不理会王元宝,继续对吴参军道,“关于诗集刊印延迟。大人,雕版印刷,工序繁杂。选版、刻板、校对、试印,无一不需时日。且青莲客先生(林逍脸不红心不跳地提及自己)对诗集要求甚高,字字斟酌,画画考究,力求尽善尽美,以免辜负诸位出资者厚爱。半月时间,于雕版大业而言,不过弹指。若急于求成,粗制滥造,才是对出资者的不负责。墨韵轩账目清晰,所有筹金皆记录在案,大人可随时核查,看看可有分文被挪用?”
他早就防着这一手,所有筹金收入单独记账,大部分用于支付胡坊主定金和采购特种纸张、颜料,小部分作为流动资金,账目清楚。而且他强调青莲客要求高,把延迟的责任巧妙地推到那位神秘高人对品质的追求上,让人不好苛责。
吴参军示意衙役呈上账册,快速翻阅。他并非不通经济,仔细看来,账目确实清晰,资金流向也基本合理,主要用于生产。他脸色稍缓。
王元宝见状,急忙又道:“就算账目清楚,你借用青莲客之名也是事实!谁知那青莲客是否真有其人?还是你杜撰出来骗钱的?”
这下戳到了关键。堂上堂下目光都集中在林逍身上。
林逍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转身,面向堂外(公堂允许百姓旁听),朗声道:“青莲客是否真有其人,诗作便是明证!《将进酒》一曲,长安传诵。若诸位还有疑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忽然提声道,“林某不才,愿当场赋诗数首,若不能及青莲客先生之十一,甘愿领罪!请大人与诸位做个见证!”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当场赋诗?还要数首?这可比对簿公堂更刺激!堂外围观的百姓顿时骚动起来,连那几个告状的士子也露出好奇之色。
吴参军也来了兴趣,惊堂木一拍:“准!本官便给你这个机会!就以…就以‘公堂’、‘明镜’为题,限你半炷香内,作诗三首!若诗才平平,便是欺世盗名,二罪并罚!”
题目刁钻,时间紧迫。王元宝冷笑,等着看林逍出丑。
林逍却神色不变,略一沉吟,便开口吟道:
“第一首:公堂明镜高悬处,魑魅魍魉现原形。但得心如秋水澈,何惧人间有不平。”
此诗直指公堂审判,赞颂明镜高悬,也暗喻自己心怀坦荡。
“第二首:铁面无私律法章,冰心一片对苍茫。是非曲直终有断,青史何曾负忠良。”
强调法律公正,历史公允,隐隐将自己置于忠良之位。
“第三首:诗书不负苦心人,钱财本是身外尘。但留清气满乾坤,何惧流言污我身。”
表明心迹,视钱财如粪土,只求诗书清名,反击“敛财”指控。
三首诗,虽非《将进酒》那般惊才绝艳,但也紧扣题目,立意端正,格律工整,尤其是最后一首,直抒胸臆,气节凛然。更重要的是,它们风格与青莲客一脉相承,那股子孤高傲气和通透豁达,做不得假。
半炷香不到,三首诗已成。堂上堂下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低声的赞叹。
“好!好一个‘但留清气满乾坤’!”
“诗才敏捷,立意高远,果然不愧是青莲客!”
“有此诗才,何必行欺诈之事?”
连吴参军也微微颔首。他虽不是大儒,但也懂诗,林逍这三首急就章,水平绝对在线,足以证明其诗才,也间接证明了“青莲客”身份的可信度。毕竟,能写出这样诗的人,没必要去搞低级的集资诈骗。
王元宝脸色铁青,他没想到林逍真能当场作诗,还作得不错!他急忙给旁边一个绸衫员外使眼色。
那员外会意,上前一步道:“大人!即便他能诗,也不能证明那诗集众筹就是正道!此等做法,闻所未闻,极易滋生奸诈,扰乱人心!应当禁止!”
林逍立刻反驳:“闻所未闻,便是邪道?大人,我朝律法,可曾明文禁止民间集资印书?可曾规定出书必须自掏腰包?墨韵轩此举,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骗,契约明晰,愿者上钩,所得钱财皆用于刻印诗书,传播文华,何罪之有?若因此获罪,则天下书坊是否皆应关闭?因他们也是先收书款,后印书籍,与‘众筹’何异?只不过‘墨韵轩’规模稍大,参与者稍众罢了!若因此便是有罪,那请大人先封了东市所有书肆!”
他偷换概念,将众筹与普通书籍预售等同,强调其文化传播属性,规避金融风险。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那员外气急。
“肃静!”吴参军惊堂木再响,眉头紧锁。林逍的辩驳虽有诡辩之嫌,但并非全无道理。关键是,林逍展现了足够的诗才,欺诈动机不成立;账目清楚,非法聚敛证据不足;至于扰乱市易,更是难以界定。而且,此案还牵涉到最近风头正劲的青莲客,以及…他隐约听到风声,似乎有宫里的人对这位林公子有些关注(孙公公来访虽隐秘,但京兆府这种地方总有蛛丝马迹)。
就在吴参军权衡之际,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名衙役快步跑入,在吴参军耳边低语几句。吴参军脸色微变,看了一眼林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紧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堂外响起:“吴参军!此案审得如何了?俺老程也来听听!”
只见程处默一身便服,大踏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军汉。他往堂上一站,虎目圆睁,先瞪了王元宝一眼,吓得王元宝脖子一缩。
“程…程小公爷?您怎么来了?”吴参军连忙起身拱手。程咬金是当朝国公,深得圣眷,程处默虽无要职,但也不是他一个司录参军能得罪的。
“路过,听说有人告林兄弟欺诈?”程处默大大咧咧道,“俺看是放屁!林兄弟给俺左骁卫做的诗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那些边塞诗,写到了俺们军汉心坎里!这样的人,会骗那点印书钱?吴参军,你可要查清楚了,别让人蒙蔽!”
这话说得粗鲁,但分量极重。程处默直接以军方身份为林逍的人品和商业信誉背书。
吴参军额角见汗,连连称是。
几乎是同时,又有一名书吏模样的人匆匆进来,递给吴参军一张纸条。吴参军展开一看,脸色又是一变,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诗书雅事,勿扰清流。”落款处是一个花押,吴参军认得,那是宫里某位极有分量的大太监的私人印鉴!
这显然是那位贵人递话了!虽未明说,但勿扰清流四个字,态度已经很明确。
吴参军心中迅速权衡。王元宝代表的世家不好惹,但程小公爷代表的军方和宫里隐约透出的意思,更不好惹。林逍本身诗才已得证明,辩驳也有理有据,账目也无大问题……
“啪!”惊堂木第三次响起。
“经本官核查,林逍所营墨韵轩,诗集众筹一事,虽有新异之处,然契书明晰,款项用于刻印,目的为传播诗文,且林逍本人诗才已证,欺诈之说不成立。至于是否扰乱市易,律无明文,且未酿成事端。然其经营方式,确有争议,易启争端。”吴参军清了清嗓子,宣判道,“故此,本官裁定:林逍及墨韵轩即刻解除查封,返还账册。但诗集众筹之举,暂停进行,已筹款项,须限期完成诗集刊印,交付出资者。另,罚铜百斤,以示惩戒!今后若再有类似纷争,严惩不贷!退堂!”
罚铜百斤,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对如今的林逍来说,可以承受。关键是,店铺解封,众筹虽暂停但未被定性为非法,只需完成诗集即可。这已是眼下最好的结果。
王元宝等人脸色难看至极,却也不敢再言。程处默哼了一声,拍拍林逍肩膀:“林兄弟,没事了!走,俺请你喝酒压惊!”
林逍向吴参军行礼:“多谢大人明断。”又对程处默拱手:“多谢小公爷仗义执言。今日不便,改日林某定当设宴答谢。”
走出京兆府衙门,阳光刺眼。林逍深吸一口气,公堂之上,看似他赢了,实则危机并未解除。世家的打压从商业延伸到了官面,这次虽然扛过去了,但下次呢?宫中贵人的帮助似是而非,程处默的军方关系也不能事事依赖。
必须加快步伐了。林逍看着街上熙攘的人流,眼神坚定。诗笺盲盒和众筹模式已经证明可行,但根基太浅。他需要更强大的盟友,更稳固的商业模式,以及……更响亮的名声和无可替代的产品。
“林福,回去后,立刻着手两件事。”林逍低声吩咐跟在身后、心有余悸的林福,“第一,加快雅集珍藏系列的制作,不惜成本,要最快时间拿出样品。第二,打听一下,长安城里有哪些擅长金石篆刻、又能保守秘密的工匠。”
“金石篆刻?”林福一愣。
“对。”林逍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诗集可以缓,但青莲客的真迹,不能只停留在诗笺的印章上。是时候,让‘青莲客’的墨宝,真正活过来了。”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诗笺,而是打造一个从内容(诗)、到载体(纸、绢)、到呈现形式(雕版、印刷、篆刻)、到销售渠道(店铺、定制、高端圈层)的完整文创产业链。只有形成壁垒,才能抵御风雨。
而青莲客的真迹和独家授权,将是这个产业链最核心、最无可替代的一环。公堂上的危机,反而让他看到了更清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