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到一半,笔尖忽然顿在纸上,墨点晕开小小的一团。
拾穗儿抬眼望向磨坊斑驳的门楣,那三个字在夕阳余晖里泛着沉厚的光——济民坊。
“陈阳,”她声音轻得像山风拂过草叶,“你说顾先生建这座磨坊时,多大年纪?”
陈阳正蹲在墙角核对引水渠的测绘数据,闻言直起身摩挲着下巴思索:“民国十二年动工,他留洋回来该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算下来,竟和咱们现在差不多。”
差不多年纪。
四个字像一粒石子投进心湖,拾穗儿心里猛地一震。
一百年前,一个同样鲜衣怒马的年轻人,背着图纸走进这莽莽深山,一锤一凿,一石一木,亲手建起这座济民坊,心里念的是“济民”二字,想让山里人不再肩扛手推,能借水之力安稳度日。
一百年后,他们站在同一片土地上,脚下踩着他当年铺就的青石板,心里念的是“光耀千家”,要让电灯照亮深山的每一户人家。
时间长河奔涌百年,山风依旧,溪水长流,有些东西,原来从来没变。
夕阳西斜,余晖把磨坊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铺在青石板上。
测绘工作总算收尾,众人收拾仪器工具,金属部件碰撞的轻响在山谷里回荡,衬得周遭愈发静穆。
临行前,拾穗儿缓步走到那块黑檀木匾额前,指尖轻轻拂过“济民坊”三个凹陷的字迹,木纹粗糙,带着百年岁月的凉意。
她从帆布包里取出一个素色小香囊——那是清晨出发前王婶塞给她的,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和菖蒲,说是山里的老法子,驱蚊避邪,更能护佑行路平安。
她踮起脚尖,把香囊轻轻系在匾额下方的木钉上,青灰色的布料垂落,在风里微微晃动。
“顾先生,”她对着空荡荡的磨坊轻声低语,声音裹着山风,温柔却坚定,“您等了一百年。我们再不会让您等太久了。”
话音刚落,山风卷着草木清香掠过磨坊,屋顶的残瓦发出细碎的响动,檐角的野草轻轻摇曳,像是一声绵长的回应,穿过百年光阴,落在耳畔。
返程的山路蜿蜒曲折,一行人默默走着,没人多说一句话。
但这沉默里没有半分疲惫,反倒沉甸甸的,像揣着一捧晒透了的阳光,暖得发烫,满是力量。.
李大叔扛着测绘架走在最前面,脊背挺得笔直,脚步比来时更稳更沉,裤脚沾着的泥土簌簌落下,每一步都踩得扎实;
陈阳不时回头望向磨坊的方向,山影叠着磨坊的轮廓,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他眼底的迷茫尽数褪去,只剩一片清明坚定;
小林把勘测数据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脑子里已经飞速盘算起磨坊引水渠的修复方案,哪里加固,哪里疏通,一一记在心头。
拾穗儿背着画本走在最后,指尖轻轻贴在帆布包上,仿佛还能感受到画纸上那些线条的温度——磨坊的飞檐、引水渠的弯道、匾额上的字迹,都在指尖下鲜活起来。
她忽然想起白天画的那张多能互补草图,水电的溪流符号、风电的风车标记、光伏的方块纹路,交织成一张密密的能源网。而此刻,这张网里,分明又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点:济民坊。
一个穿越百年时光,连接着前人与今人的点。
回到村里时,天已擦黑,暮色像浓墨般晕染开来,群山隐在沉沉夜色里。
村口老槐树下,王婶提着一盏马灯守在那里,昏黄的灯光在风里轻轻摇曳,却稳稳照亮了众人脚下的路,暖黄的光晕驱散了山间的寒凉。
“咋样啊?磨坊那边成不成?”
王婶快步迎上来,语气里满是急切,手里的马灯晃了晃,把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李大叔停下脚步,重重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胸口起伏片刻,随即咧嘴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声音洪亮得能传遍半个村子:“成了!都成了!顾先生早给咱们留好了路,一条现成的活路!”
晚饭桌上,众人围着炭火盆说笑,话里话外都是磨坊和能源规划,热气腾腾的玉米粥冒着白烟,暖意顺着喉咙淌进心里。
拾穗儿没吃多少,只喝了半碗粥,便捧着画本回了屋。
煤油灯点亮,昏黄的光洒满小小的屋子,灯芯跳动着,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拾穗儿坐在桌前整理画稿,一页页翻过,磨坊的全貌、引水渠的走向、匾额上苍劲的字迹、青石板上的裂痕……
每一笔都清晰如画,像是亲手翻过了一百年的时光,前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翻开新的一页,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灯花噼啪响了一声,火星溅起,又缓缓落下。
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三下,不急不缓。
是陈阳。
“还没睡?”
他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碗沿氤氲着白雾。
“王婶看你晚上没吃几口,熬了碗姜汤,说山里夜凉,驱驱寒。”
拾穗儿轻声道谢,接过汤碗,温热的瓷壁暖了指尖,热气扑面而来,模糊了眼前的灯光,也暖了眼底的凉意。
“我在想,”她捧着汤碗,声音轻缓,“顾先生当年建磨坊时,会不会也像咱们现在这样,夜里坐在油灯前,铺着图纸,算着水势,一笔一划地琢磨,心里念着山里人的日子?”
陈阳在她对面的木凳上坐下,目光落在桌上的画稿上,缓缓点头:“一定会的。而且他想的‘以后’,比咱们想得更远——你看磨坊那预留的机位,他那时候就已经想到电了,只是可惜,没等到实现的那天。”
“所以他才留下那句‘待后来者续’。”
拾穗儿抬起眼,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灯火,亮得惊人,“他心里清楚,自己或许等不到通电的那天,但他始终相信,总有后来者,会替他把这条路走完。”
陈阳沉默了片刻,窗外的山风掠过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郑重:“拾穗儿,你说一百年后,会有人站在咱们建的电站前,像咱们今天这样,想起咱们吗?”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拾穗儿猛地怔住,握着汤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望着跳动的灯火,静静想了许久,才缓缓摇头,声音轻柔却笃定:“我不希望他们想起咱们。”
陈阳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为什么?”
“我希望到那时,电已经像山里的风、田间的水一样自然,融进日子里,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东西。”
拾穗儿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敲在人心上,“孩子们在亮堂堂的教室里读书,不用再凑着煤油灯眯眼写字;老人在暖烘烘的屋里看电视,不用再靠柴火取暖挨冻;妇女们用电器做饭洗衣,不用再顶着烈日劈柴挑水……他们过着最普通、最安稳的日子,根本不会去想,一百年前是谁把灯带进了深山,是谁让电通到了家门口。”
煤油灯的光映在她眼里,像两簇小小的火苗,安静却执着地燃烧着,暖得人心头发颤。
“那才是咱们最想看到的,也是顾先生当年最想看到的。”
陈阳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灯花又噼啪响了一声,才缓缓开口,语气里满是动容与认同。
“你说得对。最好的纪念,从来不是被人牢牢记住,而是被人慢慢忘记——因为那些付出,那些期盼,早就变成了生活本身,融进了这片土地的骨血里。”
拾穗儿笑了,眉眼弯起,像映了月光的溪水。
她放下汤碗,拿起笔,蘸足了墨,在空白的画纸上缓缓落下四句诗,字迹娟秀却有力,一笔一划,皆是心意:
百年磨坊立深谷,
未竟之业待新雏。
今人续得前人志,
水轮再转耀千屋。
写罢,她轻轻吹了吹纸上的墨痕,伸手吹熄了煤油灯。
月光立刻从窗棂缝里涌进来,清清冷冷的,洒满整间屋子。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断断续续,更衬得山村夜色静谧,再往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沉默而厚重。
而那深山之中,一座废弃了三十年的磨坊,正静静立在月光下。
青石板泛着冷光,屋顶的残瓦覆着薄霜,门楣上的“济民坊”三个字,被月光照得一清二楚,字字发亮,像是在百年光阴里,始终不曾熄灭的光。
它等了一百年。
终于,要等到转机了。
陈阳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月光落在他肩头,映得他眼神清明:“明天一早,咱们就开始写正式的项目申请报告吧。把今天发现的一切都写进去——百年磨坊,先人的期盼,还有咱们的风光水多能互补计划,一个都不能少。”
拾穗儿坐在月光里,轻轻点头,声音清越:“好。”
木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的月光。
拾穗儿依旧坐在黑暗里,听着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像百年前的溪水,又像即将转动的水轮。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阿古拉讲的老话,她说,每一座山都有魂,每一道水都有灵,它们会记住每一个真心对待这片土地、真心为了山里人的人,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不会忘。
如果这话是真的,那么这座山,这条穿谷而过的溪水,一定还记得那位姓顾的年轻人,记得他当年的执着与期盼。
也会记得,此刻正踏着他的脚印,继续往前走的他们。
拾穗儿闭上眼,在无边的静谧里,轻轻呢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顾先生,您看见了吗?后来者,来了。”